【原创】黑夜列车
编者按:
前几天,我给学校文学社社员交流,鼓励社员们在急功近利的教育大环境下,细心地呵护好自己文学阅读和写作的爱好,坚持课余以我手写我心,坚决反对高考应试作文模式,试着投稿各种纸媒,也欢迎借“天下常德”微信号推出,增添自己不甘寂寞、不惮前驱的动力。现推出学生佳作,欢迎纸媒采用。
夏夜我走在铺满石子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向四周张望一番,然后撇撇嘴低下头,不经意间踢飞一块石头。石头将要落下的一瞬,我听见草丛里传来一声短呼:“噢!”
那么大概是打到谁了。我有些愧疚,同时也不免害怕:这么晚了,除了我谁还来这荒郊野岭呢?况且还躲在草丛里!
草丛动了动,我退后几步,咬咬牙握紧了手中的书。虽然我很确定如果对方真有歹意,这厚壳书还不知能不能挡一分钟。
一个人走出来。他朝我的方向站定了,一言不发地停了许久。我不知为什么没有逃开,像是有引力一样,即使看不清他的脸,我却突然感到心安,觉得不需要逃离了。或者说,逃不掉的。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夏夜的黑是通透的,若取一些用水化开,最后得到的大概是深蓝的底色。在这薄纱似的夜的掩护下,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很亮,让人想起某种野生的动物,不是凶猛的,而是——如果童话故事里变成人类来四处转转的动物真的存在,大概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然后他开口打破了宁静:“你也是来看黑夜列车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他的声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是种像棉织品一样柔软的声音,不算大却很清晰,如同很轻的一句话落在水里。
但那时我已顾不得想这些。黑夜列车?那是什么东西?我本能地开始紧张,咽下一口唾沫后试探地回答:“不……不是,我只是来散步。”
这么晚了谁来野地散步?可我又实在说不清自己究竟出来干什么。好在他没有怀疑这个拙劣的谎言,只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旋即语调又上扬起来:“没关系。你有空的话,我带你去看看吧!”
我不知道怎样拒绝他。
于是我们并肩走在泻满了月光的小道上。夏夜如水清凉,风吹过来,我的刘海轻轻飘起。他很安静地走着,好像眼前除了路再无其他。一切都很惬意。我抬头看他,他穿着那样宽大的斗篷,使人猜想那后摆下面会不会是条毛茸茸的尾巴。
在我的胡思乱想中,他停下脚步:“到了。”
可是这里除了疯长的杂草外,什么都没有。
我愣住了。
我记得这里。
在我还有大块大块时间可以任意消磨时,我曾和伙伴来过这里。那时有户人家为了修整老房子,将一些瓦片砖块堆在这块空地。于是这便成为了我们的乐园。我们用砖块堆出各类小小建筑,经常一玩就是一下午。后来砖块渐渐被运走,我们也渐渐长大,再难有相聚玩闹的日子,这地方便又归于寂静了。
我面向这块土地,闭上眼,仿佛能听见自然的呼吸声。睁开眼,月光停在狗尾巴草的尖端,我找准杆上的小结,轻轻折下一根。把玩着草穗上的绒毛,我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夜晚,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看向他。我期待他能用个什么法子造出一条威风凛凛的列车来。可他只是摘掉了兜帽,短发在月光的映照下微微摇晃,亮极了的眼睛笑得弯成条缝。他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来。我凑近一看,不过是个不甚精致的火车模型,而且极小,手掌便可以包住。
这就是“黑夜列车”?我有些泄了气。
他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着把模型放到草丛中,然后示意我看。我一头雾水地照做,不多时,草丛里开始有了光亮。
我讶异极了,他却很平静的样子。那光亮越来越大,野草被映得半透明。然后那光亮撞开草丛,散开成片又汇成柱,直直地冲向夜空,似乎要与月亮共舞一曲。而后它悬在半空现出实体来——一条列车、一条周身遍布着银光的美丽的列车!
语言总在这种关头失去作用。列车的光映照在我布满惊诧的脸上,也映亮他从容的笑。没有谁说出些什么来,沉默如晚风般拂过耳畔,眷恋地停留片刻,便随列车一同降落在野草间。
这时他终于开口:“上去吧。”
我点点头,走上踏板,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他坐在我面前。车厢很干净,我把玩着窗台上的锡兵摆件,月光给它镶了一道银边。这里有种温馨的古旧感。
“坐好了,要发车了喔!”列车随音节流淌而漂浮起来。从车窗往外望去,起初还能望见一点婆娑的低低的树影,很快便只有淡黑夜色下几星浓墨的点,辨不出是什么了。
这是真正的夜空,纯粹的、如梦幻一般的黑夜。这种夜宜于挑灯读一本闲淡的书,宜于发一些漫无边际的呆,宜于做一个薄如蝉翼的梦。但我一样也没有做。我只是躺在座椅上,伴着天空与它亘古不变的沉默,想起许多很远很远的事情来:夏天的傍晚,坐在外婆家院子里摆出的竹床上,吃一牙一牙的西瓜;和伙伴们玩儿扮动画片角色的游戏;太阳快落山时大人一声声“吃饭了”的呼唤;停电的夜里借着烛光玩手影游戏,做出蝴蝶或是鸽子的样子,甚至做出狼抓兔子的影戏来;在路灯照耀的空地上踩小伙伴的影子;山茶花开的时候拾了落花与一种深紫色的浆果,挤出汁液充当过家家的饮料……真的,在这样一个清淡的黑夜里,我想起了那么多彩色的回忆。
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这样快乐了呢?什么时候开始我将它们都忘了呢?
那种棉织品一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都记起来了吧。”我愕然。他补充道:“黑夜列车就是能使乘客想起最难释怀的美好回忆的列车。想起来,然后就可以好好地告别。”
某种肿胀的东西哽住了我的喉咙,我有许多疑问,可一句也问不出口。他倒很解人意:“不用在意我是谁,我是来帮你的。你还记得你去年许下的生日愿望吗?”
不想长大。在崭新的日记本上,我一笔一划写下。不——想——长——大。
小时候的我是每一天都盼着长大的,总觉得长大了就能轻易做到小孩子做不到的事情,能解决小孩子解决不了的问题。但小孩子不知道长大是怎样一回事。她不知道长大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故事中一两个过渡句就能概括的。她不知道长大不全是顺利的、快乐的,长大是需要眼泪来浇灌的。她不知道焦虑与疲惫为何物,不知道无泪的痛苦是什么。而当她跌跌撞撞灰头土脸摸到条半明半暗的小径时,她却踟躇了。不想长大。想回到小时候,回到不需要逃避明天的时候。
“你要纸巾吗?”他问。我摇摇头:“你准备怎么帮我?”你又能帮些什么。
“列车可以带你逃离,但我不建议你这样做。”
“为什么?”
“即使逃了,也不能逃多远。你总有一天要回来。”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你心里都清楚,对不对?”
我没有话来答他。我知道成长是不可逃避也不该逃避的。一次逃避会带来更多未来的痛楚。我只是怀念。怀念那些彩色的、有阳光与泥土气味、有月牙与碎星的日子。
“你不需要逃避也可以过得快乐,”他很温和地笑着,“长大不全是痛苦的。你也收获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幸福,对吗?每个人都是踏着这些细微的幸福与痛苦长大的。对于已经经历完这一切并且逐渐淡忘了的大人来说,这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可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是难言的无时无刻都存在的折磨。”
我点点头。我知道自己在流泪:“有那么多我做不好的事……好想回到小时候……”
但是回不去了,通向过往的小路已不再为我开启。我只是被推着向前。时间是日夜不息的河流,当我们发觉它的残酷时,早就失去了逆水而上的机会。
“没有关系的。未来的路是无尽的,总有那么一条,像过去的许多次一样,被你选中,又或者说选中你,”他的眼睛好亮好亮,找不到一丝丝犹疑与迷惘。我突然觉得羡慕,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被成长的潮水淹没之前,我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他用这双眼睛看透了我,轻轻的击碎了我一直以来逃避的巨石。
正是在这一刻,我头一次意识到,我所怀念的过去,也曾是摆在我面前的将来。
我尝试回应他的目光,从直视他的眼睛开始。然后我开始深呼吸。他不再说话。我终于平静下来。列车孤独地穿行在夜空,窗外天色愈来愈浓,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害怕黑夜与孤单。
“这一切是真的吗?”我问。
“看你怎么想咯,不过,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吗?”
我想了想,郑重地摇了头。外面开始下雨了,明天早上将会有湿润的空气与挂着水珠的草尖,多么美丽的开端。在柔和的雨声中,世界变小了,小成了一团夜的墨色,小成了一个略显粗糙的模型列车。他的笑声混在雨声里:“你要走了吗?”
“嗯,”我发现列车正盘旋在我家上空。
“那么这个送给你,”他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我手心。我摸出是那个模型,会心地笑了。
他打开车门,说:“跳下去就行了。”
我犹豫了一下,抱紧厚壳书与模型,闭上眼跳了下去。
再醒来到早上了,我躺在熟悉的床上。
难道是梦吗?我猛地坐起,看见床头柜上摆着那个火车模型,昨晚带出去的书静静地躺在旁边。
我不再想昨晚的一切是否真实了,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穿好衣服出了房间。我本已做好了迎接一场狂风暴雨的准备,毕竟晚上十点离家出走半夜而归还是有些出格。但没有人说什么。早餐桌上,妈妈端来一碗长寿面:“宝贝,生日快乐!”
在这个标志着成长的日子里,我只感到高兴。未来不再那样渺茫,而是变得令人期待了。
列车上那几小时,是我十五岁的句号,也是十六岁的起点。
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再未见过那般明亮的眼睛,也再未看见什么能在黑夜里穿梭的列车。但在某些静谧的夜里,伴着台灯暖黄的光,又或躺在柔软的被窝中时,我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每到这时,我都会拿起那个小小的模型,用指腹轻轻摩挲它。我无端地觉得,此刻他一定在某片夜空中,帮助如曾经的我一样迷茫的孩子。想到这里,我总想祝福他们,祝福与列车有关的一切。列车上的旅程只陪伴了我一个夜晚,而千千万万个夜晚陪伴着我的人生。在黑夜忠实而温柔的注视下,我也渐渐走向了曾经那个小女孩无比恐慌又隐隐期待的未来。
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对不对?
我想如果某天能与黑夜列车重逢,我一定要喊出这句话。对列车,对他,也对过去的我。
但我知道列车再也不会来,就像童年一去不回来。千千万万个孩子曾在这永恒的夜幕中乘着列车飞行,我只是其中一个;下车之后,我们都还拥有自己的旅程。列车行驶在它永无止境的旅途中,我也走在我无法预测的人生里。每一个有着清凉月光的黑夜,我都会带着期待入睡,等着迎接崭新的白天,迎接黑夜列车赠予我的崭新的旅程。
作者为常德市一中510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