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寒冬心灵
二月河去世那天,在老家的山岗上埋葬小叔。
小叔是在飘着雪花的那个夜里,忽然去世的。他往床上躺的时候,一只鞋子还没有脱掉,就去世了。电视伴着他一天多时光,那是小叔死去后无人知晓的时光。有句老话叫今天晚上脱掉鞋子,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小叔鞋子还没有脱掉就去世了,彻底颠覆了这句民间语言。
人是很脆弱的,冬至前后,雪花飘摇的时候,就是老天爷收人的时候。一不小心,一个人就如同一片雪花从天空跌落,就被老天爷收走了。功成名就的二月河如此,在乡村忙碌一生的小叔也是如此。在生命面前,小叔和二月河是平等的。
冬至当日回,不但是时间意义上的当日回,也是大地阳气意义上的当日回。季候学家说,冬至阳气回升,麋属阴,麋角就在冬至那天开始脱落。因而冬至前后离开生活的人们,就是一只麋角,到了脱落那天,就无情地脱落了。
在山岗上挖掘小叔墓穴,能看见大地深处的暖烟,从墓穴里升腾起来。小叔要到自己最后的房间里去,就是在隆冬,大地也为小叔铺一张温暖的床铺。大地是有情的,对于一生依赖大地的小叔,没有一丝嫌弃,依然给他一份寒冬里的温热。
过了几天,佳勤大哥参加二月河葬礼,拍了一张照片,南阳十二里河的火葬场,天空一缕蓝烟,那是二月河骨殖的蓝烟,为自己生命的长篇描写了最后一个段落。二月河是山西昔阳人,在虎头山那样的黄土里,或许应该有七尺土地,是属于他的。但是,二月河把最后的蓝烟留给了南阳。
那股蓝烟,是二月河生命与大地最后的联系。
人生啊,到了最后,不论贵贱贫富,都是一样的。小叔的一方墓穴,我们村子里的人知道,二月河的那缕蓝烟,很多人知道。剩下的,都是一声叹息。佳勤大哥希望我给他那张照片写几句,我就写了:
在世出口气,
过世冒股烟。
长比长更长,
短比短更短。
就在埋葬了小叔之后几天,我第三次读完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倒数第五页有这样一段话:那些在外边奔走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谁比谁的命运更好一些,谁比谁活的更久远一些。很多年前,第一遍读的时候,对于这一段并没有深入骨髓的感触,到了埋葬了小叔,看到了佳勤大哥拍的二月河火化时那一缕青烟,忽然就有了震撼的感觉。
埋葬小叔那天,落棺之前,我攀爬老家山岗的山尖上,收割过的大地尽收眼底,树木的叶子随着寒风落尽,一切都空旷了。少年时代,祖父曾对我说:“我们在秋后和初冬,收割了最后的庄稼。老天爷也是一个要收割的人,到了寒冷的冬日,雪花飘飘的时候,他要收割和雪花一样轻的人。”
是的,米兰昆德拉说的生命之轻,大概就是生命到了最后,和雪花一样轻。而这个轻,就是一个生命最难以承受的。也是活着的人,难以承受的。
后来祖父也在腊月飘着大雪的一天,被老天爷收割,埋葬的那天,也是大雪纷飞。
人啊,一个生命短暂如雪花的人啊,最后都会对自己说:活着,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在今年小雪之前,我写过一篇很民俗的散文《小雪:比雪花更短的是一天》,向更深层次发问,比雪花更短的岂止是一天,甚至一年在某种意义上,也比雪花更短。因为,在来年雪花还会飘摇而至,人一旦离去,就再也不会飘摇而至了。
我写这篇短文的当下,又看见了佳勤大哥拍摄的照片,那一缕二月河生命最后青烟散去,二月河是再也回不来了。我猜想,参加二月河最后告别的人们,仰望天空那一缕青烟,可能就是最后的仰望了。又想起在老家山岗上埋葬的小叔,一旦入土,就再也回不到村庄里来了。我俯视小叔在大地上的坟墓,那座黄土堆起来的坟墓,那座和我伯我妈挨着近邻的坟墓。可以告慰小叔的就是:过年过节回去上坟,都会给小叔点一张纸钱的。在距离南阳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我很卑微,我只能卑微地俯视躺在大地之下的小叔:聪慧的小叔,裤腿上沾满了泥巴的小叔。
这就是生命,让人唏嘘不已的生命。
在寒冬,在二月河去世那天,埋葬了小叔。中午乡村葬礼的午宴上,我和我本家的侄子,端着塑料杯子,三次碰完了一瓶白酒,微醺的我回到家里,想起了东方学的奠基人美籍巴勒斯坦人萨义德,有本书的名字,叫做《寒冬心灵》,那份洁白和冷静,就是萨义德精神的翻版。
寒冬的心灵,是一杯酒,泼到大地上吧,祭奠小叔。
在北京的《文艺报》公众号上,冬至当天,有声悦读栏目里,朗读了二月河的散文《冬至况味》。那个声音也是一杯酒,在祭奠二月河。
不论是用朗读祭奠二月河,还是我在冬日黄昏写一篇短文祭奠小叔,我总执着地认为:对于生命个体来说,小叔的生命和二月河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