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母与戏结缘(自序)
因父母与戏结缘
声秀于林、柔寓于刚——彭林刚程派唱腔CD自序

1949年,父亲作为解放大军的一员,参加了声势浩大的渡江战役,随后解放军攻占总统府,南京胜利解放。进入和平年代后,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脱下戎装,转业到地方,为新中国的建设续写新篇章。50年代初,父亲转业到江苏省公安局,从此落户南京,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母亲,结成一世连理。父亲幼年读过私塾,研习诗文歌赋,又通算术,在那个年代算是个人才,组织上把他派往文化系统。
父亲甫到江苏省文化局报到,等待分配新的工作单位,被临时安排住进香铺营文化局宿舍。父亲性格内敛,到那里都是平静无尘,无风无浪。但这浓厚的文艺氛围,却甚得母亲心意,又恰巧与越剧名家竺水招紧邻。超级喜欢越剧的母亲,能近距离欣赏到越剧大明星竺水招,心中甚悦。可没过多久,父亲就接到通知,调任江苏省扬剧团财务室。就在搬离香铺营前夕,竺水招特意赠送母亲一把签了名的檀香扇,母亲如获至宝,后来一直小心珍藏,就像檀香扇的淡淡香气不会散去一样,这把檀香扇刻录下母亲与竺水招短暂相处而友谊地久天长。
建国之初,百业待兴,在曾经经历的一段动荡日子,父亲因为国民党军官的经历被审查过,亦曾发配到舞台工作组拉幕布,但父亲向来淡然处之,用挺直的脊梁来回答生活的种种磨难。父亲的最爱是看书,我记得家中的一本《千家诗》已阅万遍,残破不堪,父亲仍爱不释手。
虽然身在剧团,成天和艺术家打交道,但我还从来没有听父亲唱过一首歌,哼个小曲儿。一直保持着天然本色的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却古道热肠,父亲的一手好字、好文章,快成了剧团演员们的“御用师”了。旧时代过来的演员,识文断字少,代高秀英、张玉莲、房竹君等扬剧名家写家信,已是家常便饭之事,他们会和父亲一起分享喜悦,也会把烦心事向父亲倾诉,父亲是他们信赖的朋友和伙伴,文化人和文艺工作者的角色,在相互理解和尊重中得到进一步溶合。
母亲是地道的戏迷,甚至做家务事的时候也会哼唱几句“越剧”。可惜母亲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她的唱从来都是荒腔走板曲不成调。一次,正在煤炉前炕饭的母亲听到邻家收音机飘来越剧《半篮花生》的声音,赶紧跑到门口蹭听,结果蹭出了神,把饭也给蹭糊了,我至今也难忘那糊饭加咸菜的滋味。
竺水招赠与母亲的檀香扇,母亲小心地将它藏匿于床架的缝隙间,因为我们家姐弟四人,少不更事,一旦发现檀香扇,恐怕难逃一劫,可母亲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天,我无意间闻到床壁里一股淡淡香氛,是一把檀香扇。木头还能飘香?我对散发出淡淡香气的木头扇子充满了好奇与疑惑,忽又茅塞顿开,每逢白兰花香飘满大街小巷的季节,母亲都要买上一对白兰花儿,别在领口,让馥郁的芬芳充满胸腔,享受那份独有的愉悦温馨,贫困单调乏味的生活就会变得活色生香。
受母亲影响,我从小爱白兰花香味。如果身上有能一直发出香味的木头,不就是好似永远佩戴着白兰花!母亲的檀香扇成全了我的这个愿望,但檀香扇却被暴殄天物,等母亲发现时,她的宝贝已经被我摧残得支离破碎,扇子被我暴力摧残了,我也遭到了母亲仅有的一次暴力。好吧,算是与檀香扇扯平。不过从那时起,我从母亲口中也记住了一个名字——“竺水招”。
幼年便生活在艺术氛围环境中的我,童年过得非常充实快乐。因为我是文艺界的家属,可以随时进入剧团看演员们排戏,还可以跟着父亲到剧场里看演出。我至今记得看过扬剧、京剧、锡剧、舞剧等革命现代戏的场景。
只需看过几场戏,我便能记住戏中人的唱词,并能模仿剧中人的表情、动作,时不时在小伙伴中显摆几下。父亲的同事们发现我有艺术天赋,也是经常把我从一群孩子中拉出来表演一段逗个趣,还有私下交好的劝父亲送我去报考艺术学校,但因历史原因,我与艺术院校失之交臂。
1978年的改革开放也迎来了文艺的春天。一天中午放学,突然在学校里看到父亲的身影,父亲还是第一次到学校来接我回家。只见父亲笑吟吟对我说:“我已经向你们老师请过假,下午带你去看病。”我没病,从不爱说假话的父亲为什么要撒谎?可是我怎么问他,父亲总是淡淡一句“睡个午觉,睡醒你就知道啦。”下午,父亲带我去的不是医院而是人民电影院。究竟是什么电影,令父亲如此神秘?再看举座观影之人,个个难抑兴奋,好些个是我都能叫上名字的戏剧界的大角儿。
当日放映的是“内参片”越剧《红楼梦》。“内参片”都是免费的,但这部越剧电影的“内参片”要收5角钱,而且一人限购两张票。当时黑白电影1角钱,彩色电影1角5分钱。5角钱在物资紧缺的年代,足以让一家人饕餮一顿。后来,我将印有“五角”的票根一直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中珍藏多年。
电影开始放映,我惊讶地张大嘴紧盯着银幕,这是我第一次看古装戏。父亲悄悄告诉我,过去越剧古装戏所有的角色都是女演员演的……难怪,这些“白骨精”真的好漂亮,说话好嗲,高挽的发鬏和花花绿绿的鲜艳服饰,令人目不暇接。虽然我完全没有看懂听懂,就觉得好看、好看,还是好看!
那一次,越剧迷的母亲为了能让我开眼界,主动放弃观影的机会。夜晚,我听到父亲母亲一直悄悄对话,话题当然是母亲反复询问父亲看电影的每一个细节。听到父亲说,林黛玉焚稿时,有一个男士突然在剧场大声喧哗,当时真想上前把他撵出去。原来父亲看戏也会如此入迷。其实父亲也是从小看着古装戏长大的,只是父亲看的大多是京剧与家乡的黄梅戏。
从此之后,我便真的是疯狂地爱上戏曲,只要一放学,第一件事不是做作业,而是听广播里的戏曲。京剧、黄梅戏、越剧、梆子戏、秦腔等,只要是戏,什么戏都爱听,简直就是走火入魔。
竺水招主演的越剧电影《柳毅传书》在五一一厂(金城机械厂)礼堂连映数月。恢复离休待遇的父亲心情愉悦,每晚饭后都带着全家人去看《柳毅传书》,一连看了数十场。母亲总是边看边悄悄抹眼泪,我知道她是思念竺水招,心生感慨。我却轻车熟路,可以完整地把“想当初泾河哭声哀”和“借花献佛敬一杯”的唱段给哼出来。
母亲的一位旧友调回南京,分配在秦淮电影院工作,至今还记得去蹭看越剧电影《碧玉簪》的情景。在父亲母亲的带领下,我们姐弟时常光顾电影院,记得看过黄梅戏、京剧、秦腔、豫剧、上党梆子、绍剧、越剧、锡剧、评剧、吕剧、昆剧等大量戏曲电影。
正是由于受到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所居住环境的浸润,特别是后来终于可以进入文艺团体从事戏曲资料收集整理和戏剧志编纂工作,对戏曲的迷恋也就更加愈发疯癫,儿时未能了却心愿,亦被再次勾动,跟着收音机学起了“梅派”。对于我的戏曲爱好,父亲始终处在矛盾中。父亲认为,既然命运没有给我学戏的机会,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与精力,要多看书、多学习,一样可以有所作为;同时父亲又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了儿女前程深感内疚。于是,请来好友李砚云老师(李鸣岩胞姐)辅导身段,又请唐碧莲老师(唐韵笙之女)指导发声。母亲则竭力撺掇我学戏,还亲自为我精工制作一副练功用的水袖。
其时,我已经学会《起解》《醉酒》《春秋配》《状元媒》等梅派、张派戏。机缘巧合恰遇在省戏校教学的余派名票范石人先生,他听了我的唱深思半晌说:“你的嗓音中天生有股程派的味道,不如改学程派,一定是事半功倍。”于是我又改学程派。一日,住在楼下的程派名宿新艳秋老师的琴师张守伟听见我在家吊嗓后,热情地将我引荐到了新艳秋老师的门下,从此又得到新艳秋老师的亲自指点。
1985年春天,父亲罹患癌症,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已经没有机会成为专业演员,唱戏这条路对你来说也就不会有什么出息。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读书,通过学习获得电大文凭还来得及。你要做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不要再浪费时间唱戏啦。答应我,不要再唱戏啦。”我默默地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从此将练功水袖收入箱底,但内心压抑着的那种对戏曲的不舍和冲动,又有谁人知晓?
若干年后,在台湾戏友游伯松、彤云等好友以及张艳秋老师鼓励和劝说下,我再也抵挡不住水袖的诱惑,重新翻出了那副旧水袖,重启咿呀咿呀的戏曲人生。
在我学戏和演戏的过程中,有痛苦,特别是纷争不断,但得到更多的是欢乐,是满满的人生收获。因戏与李砚萍老师结下母子缘;得以拜钟荣先生为师;难忘朱雅老师把我推上舞台的刹那;黄孝慈老师含着速效救心丸来主持捧场;王新农老师不计报酬伴我演出;王胜儿老师有求必应,不吝赐教;义姐徐秀芳每场演出必到,还为我订制行头与鲜花;好兄弟李鸿良在各方面给予支持,连续六年春节陪我去苏州给老师拜年;哥们殷桂兰随时解决我的发声问题等等。之后学习昆曲又能有幸得到昆曲大师张继青老师夫妇及其弟子单雯等人悉心传授。还有喻慧老师、高欢老师、徐燕老师为我的专场题字等等,不胜枚举。我在艺术的道路上再次释放,虽然仍然有阻力,但再也阻挡不了我勇往前行。
重启我的戏曲人生,其实母亲比我还要高兴,只要我在家练唱,母亲总是一旁静静地听,并鼓励我登台演出,举办专场。在母亲的鼓励下举办了“澄若秋水”“浅吟秋声”“梨园芳华”等数台个人专场,母亲一定要坐在观众席中,听观众们的反应。2013年母亲突发脑梗,某医生为利益驱动,开出大剂量的药物导致肝脏病变。母亲终于倒下了,每次住院期间,陪伴她的都是我的舞台演出实况录音,虽然音响效果不甚理想,但有我的唱段陪伴,母亲在病房的时光就不再寂寞难挨。2014年6月在好友陶琪、史进帮助下,我举办了纪念程砚秋大师诞辰110周年“程韵流芳”专场,并作为南京“金陵五月风”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母亲是坐着轮椅由姐姐们推到剧场来看我的演出,演出结束后,一定要坚持站立起来和我合影。
2015年初,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有一天在病床上对我说道:“你现在还年轻,嗓子好,不如将自己的唱录下来,留下最美好的声音。”后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次去看望她,总是惦念录音的事,“你舍得花钱为老师出版录音,妈妈支持你的行为。但也要想着为自己留点录音,你要是舍不得为自己花钱啊,所有费用老妈来出”妈妈如是说。我迟迟不肯出自己的专辑,更多是因为对自己的唱腔一直不够满意。想到这或许是妈妈最后的愿望,决定录制一张属于自己的“程派”唱腔专辑。安徽大学徐强教授提议以“声秀于林、柔寓于刚”命名,书法家朱德玲女士欣然为我题字。伴奏由江苏省演艺集团京剧院乐队担任,主要伴奏为蔡万军、王呈祥、富婉儿等人。
录音时间定在了10月31日至11月1日。就在我们刚刚开始录音的时候,母亲连续出现发热昏迷现象,生命危在旦夕,医院连续多次发出病危通知。母亲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会问到我,姐姐说:“小刚正在录音,录完马上就来。”母亲马上轻声道:“我知道了,阎王已经说了,不收我,我到鬼门关转了一圈,这不,又回来了。”当我的伴奏部分录音完毕,还未及录制唱段部分时,公元2015年11月1日的晚上,母亲昏迷后就再也没能醒来。
母亲逝世后,我的情绪一度非常低落,内心悲恸不已,录制唱腔的计划也就一再耽搁,拖延再三,直至2018年的10月,母亲逝世三周年即将来临之际,总算完成全部唱段的录音工作。
因为三年没有怎么练唱,鲜有演出,对声音的把控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录制出来的效果并不十分理想,原本准备放弃,想到这是母亲最后的愿望,在周义刚老师、浦竞峰老师和好友姜孝萌的帮助下,对录音局部做一些微调与修整,并没有做过多修饰,因为这是我那段心境的真实写照!
我的“程派”专辑终于出版,感谢所有帮助与支持我的朋友。仅以此录音纪念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告慰先人的在天之灵。
献给我最敬爱的父亲彭学文、母亲林秀兰!
2020年10月23日写于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