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葳蕤(金侬中篇小说连载之一)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文/金侬
1/
记忆真是一样有趣的东西。有时,你费尽心机地去想,去回忆,却一无所获;但有时,它却在你最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就像牛奶骤然烧开,你再怎么掀锅盖关火,牛奶还是冒着泡沫蓬勃地往外溢。
我就是在看这张DVD碟片,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记忆的牛奶不可遏止地潽了出来。
这张碟片你也许看过。但如果你是影碟的爱好者和收藏者,这张碟片你肯定会收藏。听我说它的名字:《杀手莱昂》;还有一个名字是:《这个杀手不太冷》。如果你没有看过这张碟,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你花费在这张碟片上的一个半小时观赏时间绝对会让你有所收益,至于收益的大小当然因人而异,但不管你是学富五车的鸿儒还是贩夫走卒,终不会觉得浪费时间。
现在我来说说那个场景。马蒂达一家被杀,马蒂达因为外出买牛奶幸免于难。当她抱着牛奶回到家,远远看到家门洞开,歹徒们正在行凶,鲜血正从屋里往外流,这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便吓坏了。她当然不能跑,一跑,门口看门的歹徒便马上会补她一颗枪子儿。她只好往前走,两腿打着哆嗦,上齿不停地磕碰着下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走过自己的家,走到莱昂家门口,一边敲着门,一边用抽泣地嗓音哀求道:“请开开门……请你开开门……求你了……”
这时,我们看到莱昂在门那边用枪不断地比划着,不时通过猫眼观察着门外,马蒂达泪流满面的痛苦表情,正好构成他眼前的特写。他一开始不为所动,因为他是杀手,杀手无情,否则他就别吃这碗饭了。然而,正如片名所示“这个杀手不太冷”,莱昂虽是杀手,但他却心怀柔情,甚至还是一个懂得爱的好男人,他又怎么能够不打开这扇拯救马蒂达的生命之门呢?
于是,门打开了,一缕阳光瀑布般地倾泻在马蒂达的脸上……
而就在此时,我记忆的闸门也瞬间开启,记忆中的人和事如黄河之水,奔涌而出,一泻千里。
你也许会以为走进我记忆的没准儿也是一个杀手。不是!她是一个女孩儿,严格地讲,是一个女人。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叫南灵芝。
2/
我上的小学名叫欣冰小学,是一所十分普通的小学。在七十年代中叶,这所小学除了出产小流氓和“拉三”(当地语女流氓),唯一值得炫耀的,恐怕就是这所小学的围棋队了。
我是围棋队的队员,队龄大约有一年半。记得有一次,围棋队在体育老师德性的带领下,远征另一所区重点小学,结果,铩羽而归。我们大家都很难受。但德性老师却脸上放着光地鼓励我们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没有什么了不起。要知道人家可是名校,我们输给人家不丢面子。再说了,人家训练了多少时间,我们又练了多久?人家请的是什么老师?要是我们也有人家的条件,赢不了他们我不姓丘!”
我当时坐在台下,听着德性老师说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我想,解放军小米加步枪,打败了蒋介石,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取得胜利。
也许,胜利已离我们不再遥远,但我们在欣冰小学的时日却所剩无几,岁月毫不留情地把我们提拎进了中学时代,那一腔抱负,便成了出师未捷生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永远遗憾。
南灵芝,这个美丽的名字,在我加入围棋队不久,就无数次地听队友阿四提起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阿四要提她,是因为这个名字好听,还是因为此女有什么出奇出众之处?总之,我也对她产生了好奇。
一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我照例又跟阿四在体育办公室看下棋。体育老师德性、国庆一般都是在这个时候下棋的。他们下棋的时候,我们最初在边上看,看着看着便看出了一点眉目,就开始在边上指指点点,给他们支招儿。国庆老师开始一般不言语,任由我们在边上胡说八道,等到我们肆无忌惮,甚至把手指都戳到棋盘上的时候,他颧骨上的一块暗紫色的疤就会变得青亮,随即便会对我们大吼一声:“小赤佬,闲话怎么这么多?!是你下还是我下?”
我们马上吐着舌头,再也不言语了。这时,德性老师便会很有肚量地对国庆老师说:“赢得起就输得起嘛,何必生气呢?”
国庆老师直眉瞪眼地看着德性老师说:“谁输了?看看清楚,你这儿有一块棋都是死的。”
德性老师宽厚地笑道:“死什么死,我有两只眼。”
国庆老师敲着棋桌,又把嗓音提高八度地说:“那是什么眼?分明一只假眼。你的眼睛瞎掉了?这都看不出来,还下什么棋。”
德性老师还是面带笑容,手像钉耙一样把棋子儿扒拉得哗啦哗啦乱响:“就是这块棋死了,我也不输。”
德性老师扒拉棋子儿,这是他对付国庆老师的特殊心理战法。那讨厌的声音一响,性急的国庆老师心态准不好,心态一不好他就准输。现在德性老师又开始扒拉棋子儿了,国庆老师的眉头越拧越紧,他的头要炸了,他的棋就要输了。我们就是这样一边观察着他们如何吵骂,一边琢磨着他们的心理。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就像两只正在厮打的斗鸡。
从来,都是他们斗完了,我们粉墨登场。这一次,没等他们下完,阿四就突然拉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跟他出去。我的这个队友阿四,是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他个子很高很瘦,是那种豆牙菜的体型。他虽然长得像瘦鸡子,但却很早熟,据他自己交代,他是我们学校最早泡妞的男生。我当时老实巴交,连正眼看女生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与他不是一类人。可谁叫阿四也喜欢下棋呢?棋是没有阶级性的,一个流氓和一个绅士纹枰对坐,对他们自身和周围人产生影响的唯有棋桌上的输赢。
阿四拉我,我就知道没有好事,但我那时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好奇心驱动着我跟阿四走了。
阿四一溜儿小跑,就跑到教学楼外。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爬上窗台,龟般地伸着脑袋,朝窗里打探。我紧跟着也爬上窗台,这才发现阿四窥视的竟是女厕所。趴在女厕所的窗台上偷窥,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顿时红头涨脸,马上就要跳下来。阿四又拉了我一把,冲我低声道:“南灵芝,她在里面。”
我立马站住了,没有跳下来。我想看南灵芝,想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好奇心这时强有力地击败了道德意识,我终于跟阿四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女厕所里打了隔断,看不到人。阿四把食指竖在嘴巴前做了一个让我别出声的动作。不一会儿,我便听到细小水流滴落在水池里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古筝和竖琴弹奏的音乐,妙曼无比。阿四听到这声音,很是兴奋,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许多年后,当这种表情再在我眼前浮现,我马上想到一个词:猥琐。
美妙之声很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窸窸窣窣织物之间摩擦的声音。阿四听到这声音,很是失望。紧接着是打开插销开门的声音,我和阿四这时都本能地把头缩到了窗台下。阿四胆大,他很快又把头伸向窗台,同时迅速地向我做手势。我连忙再次踮起脚尖。这时,我看到一个留着乌黑羊角辫的女孩子,正在系裤子。从侧面看过去,她的鼻子高高的,很直;嘴巴很圆润,还有点翘;她的眼睫毛很长,一眨一眨地像蝴蝶的翅膀。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她的胸,那是轮廓鲜明的圆锥体,锥尖的部分仿佛要突破束缚,夺路而逃。
南灵芝并没有发觉我们,但阿四却有意要让她发觉。他拾起一块小石头子儿,从窗户缝里往她的脚尖扔过去。南灵芝警惕地朝窗外打量。这一回我躲闪不及,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撞个正着。就在这个时候,风乍起,树叶摇曳,一缕阳光播洒在她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她乌亮的眼睛,晶莹的眸子,那眸子里还闪烁着一丝愤怒。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在看到莱昂给马蒂达开门时记忆的闸门会顿时打开,因为我与南灵芝的第一个照面,就是以阳光顿时倾泻在南灵芝的脸上开始的,而那时,南灵芝与马蒂达的年纪相差无几。
3/
我固执地认为,南灵芝在校的时候也一定听说过我。
你还别说,我的小学时光确实有许多值得我夸耀的地方。上面说过的围棋是一个。这里补充一点,我不但是围棋队的成员,后来还当上了围棋队的领队。让我引以为荣的是,这个领队不是某一个老师认命的,而是我通过比赛获得的。我在一次全校性的围棋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于是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领队。阿四屈居第二,尽管他比我更想当这个领队,但他没有资格。我的这个第一名不但在校喇叭里广播过,而且还以海报的形式张贴了出来,海报贴在学生出操必经的教学大楼正门口,凡是识字的人都会看到。南灵芝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她自然会听到看到。
还有,那便是我在学校享有的特权。当时的区少年宫招收《红小兵报》通讯员,欣冰小学就我一个,是我的班主任替我申报的。不报别人,偏偏报上我,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誉。通讯员每周都有活动,活动的时候,我只要跟老师打个招呼,就可以在全班四十多对羡慕的眼光目送下,招摇地走出教室。我想,全年级乃至全校就这么一位区少年宫的通讯员,南灵芝对我至少也会另眼相看吧。
我和南灵芝以后在学校又有不少次对面相逢,她好像总拿眼睛盯着我看,而我却总是回避她的目光。是怕她认出我是厕所偷窥者,还是另有原因,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我惧怕她的目光。我觉得她的目光中有灼人的东西,每一次触碰到我,我都有被烧烤的感觉。
终于,这种尴尬彻底消失了。小学一毕业,我们分别进了不同的中学,我们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相互间越走越远。
何时我们的距离又拉近了?那是在我们都考上了大学的时候。八十年代初的高考,竞争空前惨烈,而我与她又都有幸成了天之骄子,这无疑是令小学和中学同学嫉羡的。同样荣登高等学府的阿四喜形于色,他上窜下跳地张罗着要搞一次新宾小学高考及第者的聚会。他当时扳着手指在数人头,数到南灵芝时,他莫名其妙地嘿嘿一笑。从他的笑声中,我听出了他对南灵芝的留恋。这个聚会后来没有搞成功,这跟阿四的个性有关,他从来都是一个做事雷声大雨点小的人,咋呼得大家都知道的事,他就没有一件做成过。
跳过两个人生的重要阶段:中学和大学,早已长大成人的南灵芝见到我,劈头就是一句:“舒琪可是我们小学的名人呐!谁不知道?”
我沉着地接住她犀利的目光,回敬道:“你也是女生中的名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南灵芝听罢,高兴地问:“谁告诉你的?是不是阿四那小子。阿四,嘿嘿!”
于是,我们又聊起了阿四。我没有把厕所偷窥的事告诉她,我想当时我在暗处她在明处,她绝不会想到“名人”也会干如此下流的勾当。现在看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古语确实不无道理,比如我,在小学的时候是“名人”,长大了,不过尔尔。
4/
重逢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一年我二十四,她二十三,我们都大学毕了业,分配到首都北京工作。
南灵芝在北京工作的消息是我回家探亲的时候阿四告诉我的。阿四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把手窝成喇叭状,很神秘地压低嗓音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南灵芝也在北京。”
我一开始以为是阿四在跟我开玩笑,但当阿四又用十分可惜和深表遗憾的语态语气把这个消息重复了一遍以后,我相信这一定是真的了。是阿四可惜和遗憾的表情让我相信的。从小学时代开始,阿四就一直单恋着南灵芝,这一次南灵芝远走它乡,他的单恋已成不了现实,他的表情真实可信。
这消息对于我,无宁是天大的喜讯。这是毫不夸张的形容。我连忙管阿四要了南灵芝的单位电话和家庭住址,把它写在一张纸上,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兜里。说句实在话,阿四与我同学一场,这是最令我能记着他好的一件事。
接下来的时日,我便盘算着如何去找南灵芝。这事儿要是放在现在,实在是方便至极,只要给她发个短信或伊妹儿,就齐了。可那时一般的家庭都没有电话,要找人只有登门拜访。我突然上南灵芝家去,算什么意思?说是找老同学,我可是在学校里跟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她完全可以假装不认识我,把我赶出来。那我多没面子!也许,她也听说我在北京,要与我这个老同学见见面呢?这是最好的假设。最好她还没有男朋友,我这一次找上门去,我们两个人一拍即合,从此修成百年之好。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我父亲就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在同学中选择终身伴侣,成功的几率最高。要是我们能成夫妻,我和她就等于都找到了根,我们虽然都在异地漂泊,但我们拥有对故乡共同的回忆,将来叶落归根,我们可以牵手重归故里,重返家园。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呀!
我这样遐想着,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仍然没有往南灵芝家迈出一步。眼看归期已近,再不行动就没有时间了,我终于下定决心往南灵芝家跑一趟。
南灵芝家离我们家很近,我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走到了她家门口。就在走进门洞,打算拾级而上的时候,我打退堂鼓了。我想,我太冒昧,我没有理由上门找她,我这样做太荒唐!于是,我像贼一样溜出来。刚一出来,我心里马上一亮,有了主意:何不就在她家门口徘徊,要是在她家门口碰上多好!这是两全之策,既能找到她,又不失冒昧唐突。要知道从古至今,邂逅,都是有缘的最佳说词。
主意已定,我便放慢脚步,在南灵芝家那栋楼前的一百米内,从东往西,从西往东地走了几个来回。我一边走,一边拿眼睛观察南灵芝家大概是哪个窗口,那个窗口有什么动静。我这样做颇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他们总是假装看报纸,眼光四散开去观察目标;或者假装拔鞋跟,打量身后的“尾巴”。我手头没有报纸,但我脚下穿着皮鞋,我把脚搁在一个水泥墩子上,假装系鞋带,目光却透过斑驳的树叶,驻留在对面楼房三层的一处窗台上。那里,一盆蔷薇正在灿烂的阳光下搔头弄姿、卖弄风情。
当我走了第四个来回的时候,我发现被人注意上了。无论门洞口,还是居民楼的窗户里,甚至在我行走的小道上,都有警惕的目光机关枪一样突突地向我射来。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如此徘徊,只有可能被人认为图谋不轨,如果再不离开,那些擦亮眼睛的革命群众一定会把我当作是搞破坏的阶级敌人扭送到派出所去。
想在家门口撞上南灵芝的企图没有得逞,登门求见,便成了智取华山唯一的路。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做之前你费尽脑汁,左思右想,所谓三思而后行;真正做了,反而觉得其实简单得很,先前的思虑实在多余。见南灵芝就是这样,头一天晚上我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把见到她可能出现的尴尬想象了个遍,并准备了N多个应对的办法。结果,哪个想象都不符合实际,哪个办法都没有派上用场。
最先给我开门的是她的母亲。她用围裙擦着湿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侬找啥人?”当听到我是找南灵芝时,她冲屋里喊了一声:“灵芝!”就听得一阵撩门帘声,随即有人用带点卷舌的普通话说:“谁找我?”没等我回答,就见一张女人俏丽的脸从门帘里伸出来。见到我,先是审视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迷惑地眯了眯了眼,马上释然地咧开嘴笑道:“欣冰小学的小学同学,是不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不等我回答,南灵芝马上对她妈道:“这是我的小学同学,真是稀客。妈,你还楞着干什么?快沏茶!”
我想我对南灵芝的误解即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第一次见面,南灵芝就把我当作是她的老朋友,这很使我受宠若惊。现在想起来,这是南灵芝的一贯做派。她在场面上张罗应酬的能力很强,与陌生人也能一见如故,她应酬术的高明,就在于完全让人看不出她在应酬。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南灵芝确实欢迎我。女人的直觉肯定在提示南灵芝,这不是普通的拜访,是建立某种关系的开始;而不论哪种关系,对于她来讲,都是现实需要的。且不说男子的钟情和女子的怀春,就是交一个普通的朋友,对初出茅庐在异地闯荡人生的青年男女来讲,也是多一条路,少一堵墙。
(未完待续)
附图为金侬辛丑书法新作两幅。
其一:
王维《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其二:
韦应物《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关于金侬:
本名张扬,书法落款名金侬,常用笔名废墨。
著名书法家,知名影评人、记者,资深媒体人,小说家,编剧。
中国文联编审,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丝绸之路电影节评委,中共中央直属机关书画协会会员,中国书画院会员,中国书法名家联合会理事,中国民盟书画院会员,中国民盟北京市委文化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政协书画院会员,清华附中特聘专家级书法教师,文化部老年大学特聘书法教授,原《大众电影》杂志编辑总监。
更多资讯,可搜寻互动百科金侬词条,百度一下金侬书法,或可关注金侬头条号——金侬自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