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院听到的声音丨柳宗宣

柳宗宣  诗刊社  今天

来源:《诗刊》20214月号上半月刊“视点”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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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房挂在山坡上

柱廊撑起云朵和红瓦屋脊

越过山石、坡地、梯田望过去

山房挂在山坡上:从汽车前窗

从城中返回山地的道途崎岖

从无到有的山房挂在草丛坡地

出现在大崎山确凿无名的山岭

——从你的夙愿生长出来的

在世流徙,祈祷隐身的山房

一生经营的大地作品,出现了

从漫长光阴累砌生成的山舍

显形其轮廓,在栗树枝杈之间

从山坳公路,层叠坡岭攀缘逆行

汽车的引擎在抖动。梦想变成客体

象形宅字,正挂在向阳的山坡上

 .

一些时刻

黑瓦屋前草坪由黄转绿。李树

爆出花骨;写完最后一字看见青山

从鸡埘拾到带有母鸡体温的蛋;月印

池塘。萤火虫游行书房的明暗

这是让你心动的时刻。晨早的太阳

正在翻越山岭;石头透显黄红

从雪被探出身来;上下楼梯看见

落地玻璃窗映现的喀斯特山岭

云隙射出聚光灯似的光柱,打在

山腰的阴阳;不小心折断南瓜

藤蔓根系(植物的疼痛)鸭鹅浮游

在云霞织锦;鸡群隐居芭茅。离开

与归来,习惯性地凝视山房院庭

这些,也是让你心动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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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秋日黄昏过大崎山

经过山腰的贾庙镇,从高速路

驶入本地的缓慢;偏僻的山岭

成为归依的近者。黄牛在散行

一个个边界被汽车前轮冲撞

穿过不同的行政村镇,沿途

解脱辖域。从山涧褶皱幽深

上升至云绕山巅。结庐山坳

燕子、野蜂飞入的屋檐巢穴

野鸽穿过自我的版图:平原

与山地。盘山公路抬举至高处

也引领你俯冲下沉。身处的大崎山

外部的内部山岭。短促的高速时间

进入长久的缄默;一枚松果的自我构造

勾勒山冈轮廓。这凹陷处的你的生活

 .

和少权月下散步

地面萤火游荡;夜空星河涌动

草虫在嘶鸣。山月播光投影

你们的身影弯曲、伸长相连

如话语交织;也不赞美

在一起的欣悦。六个月的黑狗

跑在前头,蹲伏岔路口等候

有时,它追逐萤火虫嬉戏

夜空星河涌动;地面萤火游荡

溪水冲洗的五彩石,隐埋地下

并未消失,藏身于山房的基础

吉普车爬向大崎山,寻访的老枥树

犹在山坳,风从桂竹枝叶传递清凉

此时也一样。星月下,道途灰白

路边的墓碑,转头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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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柿记

今年山上柿子多:因为去年

山坳柿子密。少权带你上山

戳柿子;他的身体混淆在

柿树的枝杈。特制竹竿延长

他的臂膀双手,斜伸到茎蒂

戳住;使用臂力转动竹竿

挂柿子的枝茎,随竹竿挪移

放入:仰望的草帽(柿不离枝)

有时亮柿从杆尖V形处掉落

被你捧住;有的却散入草丛

石上一声闷响;磨盘柿分成两半

红瓤露出;醉甜的柿子拾起即食

树上的少权重返地面。枝头残余

三个柿子。那是给鸦雀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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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石头

周围的石头,隐现其禅定身影

溪流冲不走它;挺立墙角的

巨石,挖掘机的铁臂奈何不了

让你们徒劳;山房位置被迫前移

石头散布户庭,模拟枯山水

寒石披光。从窗口探出头脑

细雨中,以玉的光润托举你

它们消逝着呼吸,当雪覆盖山岭

山泉冲刷的花岗岩,被你抚摸

吸收其内含能量。这隐身的政治

对峙溪涧流变;石头与石头

各自独立。片岩麻石雕刻的经文

不是消逝的事物。藏匿身体的四周

令你们的居住——深隐而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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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线十四行

雨线垂直如帘珠,隐现江汉平原的

河流和田野。屋顶发生响应的轰鸣

姐姐头戴斗笠,跑向父母的屋檐

鬓发间的栀子花香,交融白亮雨线

夏日阵雨的箭镞射向杉树细密的枝干

避雨的少女停歇在县城的公交站牌

怀抱图书的少年,从新华书店奔向

农场中学凹字形的校舍。多年之后

他尾随着华北平原夜雨弹跳的脚踪

回归江南,那跳荡珠玉和往事的湖面

父亲从密集雨线走远,遗留他的背影

被山雨包围,你搜寻早年学生的声像

他从伊斯坦布尔,传递遥远的问候

迦太基庭院的雨,也下在黄麻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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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地理

你把故乡从县城收缩到村子

没有老宅的出生地。童年活动的

区域,小学校的旧址,你把故乡

从县城缩小到河流田野和村道

早年埋有脐带的坡地。菜园前的

河流还在却已成死水,通向的小镇

变幻了替身。一个个遗址也消逝

袁中郎还乡的墓地早已消泯平原

奥德修斯回返伊塔卡岛却认不出家乡

扛着船桨重又离开。我们的乡愁

抑或对词语的眷恋。家园植入山野

命名与召唤——故乡就涌现

词语的书写,获得处所或肉身

又为你的行走,配上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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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鸽之歌

它的叫声让你神游倾听的地址

平原树林边缘,或无名岔路

它隐藏的呼告让你驻足观望

有时,在体内某个部位叫唤

它回应你的独语从公寓下楼

遥远而明晰的音色;低音部分

接近童年的平原。哀伤的颤音

中年省城的低诉。众声喧哗中

它的声波低弱下去(被遮蔽)

三伏苦夏,从山林风中敞现

低调又执拗的咕噜——呜呜

如汉语低昂顿挫;复沓自语

书房触抚它不改的拟声纹里

运气颤动的喉音,迷醉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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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庭院听到的声音

风摇动芭茅发声簌簌。母鸡产蛋

例行叫唤;山腰公路柴油车经过

突突马达声上扬过来。喜鹊打空中

飞过的翅膀与空气摩擦细微声波

从竹管引入池塘泉水滴答孤寂

寂静的鸟鸣烘托坡岭山民

采摘茶叶哼唱民谣的嘹亮

坳间游动雨雾偷袭似的爬上

山冈的动静要有足够的听力

麻雀的叫声,几乎不可忽视

令你觉醒:白鹅曲颈向天叫喊

布谷声声,告示春的永恒轮回

星月转徙。曼德尔施塔姆

诗中雕塑般的声音重又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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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即逝的晨光

从山脊平射出的日光透过竹帘

映现于墙面,影影绰绰的竹影

光带,交叉于地板。投影屏幕旁

浮现:门窗的倾斜复影

光与物象,它们的重影共生的

矩形阴翳,稀疏或轻淡

太阳越过了山岭,光线同时

抵达室内,长长的光柱斜伸

如霍珀的画作,寂静的深度

立柜的书脊被照亮;灰色自画像

也抹上橘光。光块错落,蔓延至

阴暗内室,渐渐隐没被墙面吸收

光影交织的虚像空间,你是它的反影

屏住呼吸,趁着即逝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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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的美学

柳宗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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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年,我离开生活工作多年的北京,回到湖北武汉某高校工作,节假日和同事在汉口北的山地溜逛,觉得楚地处处皆可筑居藏身,安放一张最后的书桌。2018 年,偶然的机缘促成了这个梦想。在大崎山黄麻坳丈量筑居。山居挂在山坡上,当看见它出现在苍茫山岭,确有完成一件作品的欣慰感。随笔集中,写有这样的句子:这一生,他完成了两件作品:一本诗集、一幢山房;现在,它们将用来居住。

入住山居两年后,2020 年庚子年,试着写这些山居诗,凡六十余首。从《芭茅简史》一诗开始不可收拾。此诗的原题为《芭茅十四行》,试着用十四行诗体来建构,向冯至前辈致敬。古老的山居诗和异域的十四行体有着某种气息上的交融沟通;组诗也是向汉语里的里尔克和聂鲁达致敬的方式;也是向诗僧寒山和美国诗人斯奈德表达同情的方式;也可以说是向日本俳句诗体的示爱。限定的行距格局建构新诗的多重空间,将大半生习得的技艺熔铸于语词的腾挪转折;每一首的生成有其自身的机缘和物性使然;山居诗融纳浮生的经历视界和累积的意象,如诗作《雨线十四行》将北方南方平原山地纳入山雨诗行的编织。

写作山居诗,缘于切己的发自于身心的瞬间感动或理悟;这来自于从现象学里获得的直观,仿佛诗中对身体周围石头的凝视。写作它们为身不由己的神奇力量所支配,有时在下山取快递途中停在车上记下涌现的灵思。当太阳掀开眼睑,匆匆起床在电脑前调换语词句群的位置,从睡梦收集信息。语词就是行动。诗人书写的语词来自于个人的现场。山居,真正开门见山。语词是及物的,抵达你的视线你的呼吸你的感知你的体悟你的发现。这发生在个人的视域而非他者的经验,发生于身心不禁颤动。

这些年我试图把改变生活方式当作孕育写作的源泉。外部视角的改变包括阅读思考的变异,自然引发内心视界审美境界和语词的迁变。山居诗试图面向事物本身,关注具体的细微;力求以迅猛精确的方式把握事物,以期在即刻捕捉意象的主体和客体,和它们相遇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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