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94章)
第94章 重见琵琶
次日一早,待王维醒来时,璎珞早已在厨房忙碌。一股高汤的香味隐隐从厨房飘来,慢火细炖,滋味绵长。
想起昨晚种种,王维不禁揽过璎珞惯用的香枕,深吸了一口气。那里,似乎还有璎珞的余温……
想到今日裴刺史要登门,王维便披衣起床。刚从床上坐起,便一眼看到床头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天青色交领绫袍,袖口和领口都用同色丝线绣着棋格暗纹,甚是古朴素雅。
一种叫幸福的味道充溢在王维心头,他拿过绫袍,手指抚上精致的暗纹,眼前不禁浮现璎珞粉颈低垂、穿针走线的情景,在心里低叹:“璎珞,璎珞……”
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正想着璎珞,璎珞便怀抱莲儿,脚步轻盈地掀帘而入。王维快步走到璎珞面前,只见眼前的她,身着淡青色衫子,下配棋格纹暗花的修身青绫长裙,雪肤明眸,清澈得犹如一湾碧水。
王维平素对穿着并不留意,今日看了璎珞的衣裙,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绫袍,一边从璎珞手中揽过莲儿,一边哈哈笑道:“莲儿,你阿娘真是越发能干了,改天让阿娘也给你做一件棋格纹的小袄……”
璎珞忍俊不禁,轻轻拧了一把王维,说:“莲儿,你阿爷倒是越发贫嘴了……”
说笑声中,福嫂急急忙忙过来问道:“阿郎,小姐,今日有贵客前来,除了一早就熬的鸡汤,还需准备哪些菜式妥当?”
璎珞低头略想了想,抬头问王维道:“裴大人离开长安也有月余了,如今当分外想念长安菜式,今日咱们做一桌子成安菜,你看可好?”
“好是好,只怕娘子手艺太好,怕是会让裴大人愈发想念长安了。”
璎珞嫣然一笑,说:“不打紧,如若裴大人喜欢,今后请他常来家里用膳便是,你也可以多一位把酒言欢的知己。”说着,璎珞便和福嫂走入厨房,忙碌起来。
当裴耀卿走进王维家中时,不禁眼前一亮,还以为来到了长安的某个盛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堂屋正对门处的六曲檀木屏风,上面是一幅行云流水、天高云淡的水墨山水,无疑出自王维之手。
绕过屏风,是一张宽阔的黑檀木食案,上面摆放着一个莲花形状的修长花瓶,里面插着两三支高低不一的芦苇,将山间的秋意不落痕迹地带入了屋内。
花瓶旁,已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十多个碗碟。裴耀卿目光一扫,这些碟中之菜,端的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一个碗碟中是糯米藕片,用饴糖勾芡成透明的胭脂色,上面洒着金黄的桂花,满室都有淡淡的桂花香。
一个碗碟中是金黄微焦的烤鹿肉,切成薄薄的片状,摆在淡青色的荷叶盘中,旁边还有一碟芝麻酱。
一个碗碟中是白色虾仁,拼成椭圆形灯笼装,造型讨喜,煞是有趣。
一个碗碟中是姜丝肉片,黄色的姜丝和红色的肉片搭在一起,颇像被秋阳笼罩的山林,层林浸染,漫山红遍。
另外,还有碧绿的韭菜、嫩绿的豆芽、雪白的豆腐……无一不是长安常见的菜式。
王维笑着请裴耀卿落座,裴耀卿连连赞叹:“弟妹的好手艺,裴某早有耳闻。不过,百闻不如一见,看来今日裴某有口福了!”
“裴大人过奖了,拙荆只是喜欢中馈之事,要说好手艺,自然还差得远,请大人凑合一用。”说着,王维拿起烫好的酒壶,为裴耀卿斟了一杯酒,说:“这是越州黄酒,已经存了几年,倒是越陈越香。眼下秋冬时节,喝上几杯,倒是温补身子。”
“摩诘,想不到你还深谙养生之道,哈哈。”
两人正说笑间,璎珞和福嫂走了过来。璎珞手中捧着一个六寸莲叶青瓷盘,福嫂则抱着一个双耳瓦罐。
“裴大人,这是妾身做的生鱼片,不知合大人口味否?请大人尝尝。”璎珞笑意盈盈地放下盘子,欠了欠身,在王维身边落座。
裴耀卿忙笑着抱拳还礼,一边说“有劳弟妹了”,一边定睛一看,只见一片片生鱼脍,在青瓷盘的衬托下,端的是雪白晶莹,薄如蝉翼!
长安人食必求鲜,几乎无鱼不欢。裴耀卿在长安时,自然也喜吃鱼,尤其喜吃生鱼片。不过,自打来济州后,却有一个多月没有吃到新鲜的生鱼片了。此刻,裴耀卿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不禁脱口赞道:“弟妹端的好手艺,这生鱼片堪比长安宴席,果然是'霜刀吹白雪,金盘砌轻霜’!了得,了得!”
“多谢裴大人夸奖,大人若是喜欢,妾身喜不自禁。”
福嫂放下瓦罐,为裴耀卿盛了一碗鸡汤。裴耀卿闻了一闻,说:“这鸡汤定是用了十几味调料,用小火慢炖,才会有如此扑鼻浓香,所有鲜味都在这高汤里了。摩诘,弟妹,今日你们费心了。”
王维忙起身蘸甲敬酒,说:“裴大人言重了,多谢裴大人赏光才是。这杯酒王维先干为敬。”
裴耀卿自然是笑着谢过,一饮而尽,并顺手满上一杯,说:“摩诘,弟妹,裴某今日厚颜叨扰,借你们的美酒,敬你们贤伉俪日日是好日,岁岁皆平安。”
欢声笑语洋溢在屋内,酒过三巡,喝到高兴处,裴耀卿提议道:“如此美酒,怎可无丝竹之声?摩诘可否赏光弹奏一曲?裴某也好多喝几杯。”
“大人若是喜欢,王维就厚颜班门弄斧了,还请大人多加指点才是。”不待王维示意,璎珞早已会意,便起身去书房取琵琶。
书房内的琴架上,并排放着两把琵琶。一把是王维这么多年用惯了的琵琶,一把是玉真公主今年春天赠予的琵琶。
璎珞曾听王维用这把镶玉琵琶弹奏过《阳春古曲》,音色之清越高远,端的妙不可言。但不知怎的,王维却轻易不肯碰琵琶。有时被璎珞缠得紧了,也只是取过自己那把用惯了的琵琶,随意消遣几曲而已。
聪慧如璎珞,自然明白王维是不想惹她误会,其实,她哪里还有什么误会?这样想着,她便毫不犹豫地捧起这把镶玉琵琶,向外屋走去。
当璎珞将镶玉琵琶递到王维手中时,惊讶的似乎不是王维一人,一旁的裴耀卿似乎更是惊讶三分。只见他“霍”的起身,绕过案几,走到王维身边,看着他手中的琵琶,眉头微皱道:“这把琵琶倒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很有些年头了,不知摩诘何处所得?”
王维心中一怔,思忖片刻,决定如实相告。于是,双手抱拳道:“不瞒裴大人,承蒙玉真公主厚谊,这把琵琶乃公主赠予小女莲儿之厚礼。我和拙荆不胜感激,也是承蒙公主不弃,已让莲儿认公主为义母。”
哦,原来,如此。裴耀卿似乎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有更多疑虑涌上心头。
他方才第一眼看到这把琵琶时,心中想到的便是那日玉真公主在大慈恩寺街头从胡人安禄山手中买下的那把琵琶。但又觉得此等概率,微乎其微,不好妄加揣测,便索性直言相问。不料王维倒也率直,竟一口道出确系玉真公主所赠。
更不可思议的是,王维竟让幼女莲儿认玉真公主为义母,玉真公主似乎还很愿意当莲儿的义母。
玉真公主何许人也?她不仅是当今圣上之同胞妹妹,更是出家多年的资深道士。无论在李唐宗室,还是在佛道两界,身份都极其尊贵,岂是一般人可以亲近?又岂是随便会认幼童为义女?
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仅愿意重金买下西域琵琶,不远千里赠予王维,且十分乐意成为王维幼女之义母。如此情谊,岂是常人用常理可以理解?
裴耀卿自觉有些失态,忙喝了一口酒,点头赞道:“好马配好鞍,如此上好琵琶,也只有你才能演绎其中妙处。裴某当年听你弹奏《郁轮袍》,至今记忆犹新,今日可否再弹奏此曲?”
王维点头一笑,说:“裴大人好记性,王维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
随着“铮”的一响,王维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琵琶,清越悠长的琵琶声悄然响起。满座顿时寂然,就连一旁的福嫂和小蝶,也屏气敛神,专注地听了起来。
裴耀卿的思绪却再次飞出很远。那日,在大慈恩寺街头,玉真公主问卖琵琶的胡人少年可会弹奏《郁轮袍》?当时,他还以为玉真公主只是这样随口一问,自己不知就里,还自告奋勇地告诉公主,他曾听王维弹奏此曲。原来,他是闹了一个笑话。
或许,当玉真公主问胡人少年可会弹奏《郁轮袍》时,便是在想念王维的琴声吧?这世上的感情,大多是爱屋及乌。想念一个人的音乐,便多多少少是在想念这个人,更何况,王维是如此一等一的好人才?
但,让裴耀卿不解的是,如若公主如此赏识王维,王维三年前为何会被莫名其妙贬官?为何三年过去了,还一直困在济州,默默无闻,没有机会回到长安?
还有,如若公主真心赏识王维,为何不直接招王维为驸马?公主如果开口,圣上定当允旨,一切又有何难?
在王维余音绕梁的琵琶声中,裴耀卿将思绪收回眼前,看着抚琴长弹、气韵高华的王维和一旁浅笑盈盈、同样气韵高华的崔氏,似乎又都明白了。
眼前这对贤伉俪,分明是世间难得的神仙眷侣。对他们而言,能这样相依相伴在济州,其间的跌宕曲折,岂是外人可以知晓?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不是比在长安更强上百倍?
由此可见,王维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这样的人,在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官场,恰似一股清流,何其少见?何其难得?
一曲终了,裴耀卿百感交集,意犹未尽,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古有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有摩诘弹奏天籁之音。摩诘堪比伯牙,令裴某可敬可佩。”
王维放下琵琶,为裴耀卿满上一杯酒,自己也双手捧杯,诚恳道来:“王维离开长安时,所眷念者,唯三五知己。如今在济州一晃三年,旁的事都无足挂齿,唯静夜独坐,常想若有三五知己可以开怀畅饮、纵论古今,便可无憾。自裴大人来济州后,我便常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这是王维之幸,王维感念在心。”
“摩诘,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不必妄自菲薄。当年你在长安时,便已才气纵横,名扬天下,想来在济州亦不会盘桓太久。裴某能在济州遇见你,亦是裴某之幸。来,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切尽在不言中。”
觥筹交错中,两人越聊越是投缘,便一路聊了下去。璎珞悄然离席,自是照顾莲儿。
“裴大人,昨晚我已大致看过济州府近三年账册。这几年,济州虽无大的灾情,但因地处黄河下游,雨水泛滥时仍是小灾不断,故税赋一直有所减免。明年若要接驾,税赋难免要加重,需让百姓提前有所准备才是。”
“嗯,当今圣上仁爱天下,体恤百姓,若遇自然灾害,便可减免百姓税赋,好让百姓休养生息。圣上前往泰山封禅,亦是为天下苍生祈福。因此,咱们既要做好接驾,亦不可过多增添百姓负担,总要两全其美才好。”
“裴大人心怀济州百姓,是济州百姓之福。这几日,大人若有闲暇,我愿陪大人到济州各处田庄市坊走走看看,总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摩诘,有你这位左臂右膀,裴某就放心了。”
两人煮茶品茗,侃侃而谈,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远山。裴耀卿看了看窗外天色,起身哈哈笑道:“今日偏了弟妹的好菜,用了你的好茶,真乃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王维自是挽留了几句,一直送裴耀卿到门口,看他远去了,才返身回屋。蓦然看见案几旁的镶玉琵琶,想起今日璎珞所为,不禁会心一笑,快步走向内室,去寻璎珞。
屋里静悄悄的,他挑帘而入,只见璎珞正靠在床头打盹,手里拿的一卷书大半已滑到膝盖上,头发也散了几缕下来,覆在雪白的脸颊和长长的睫毛上,随着鼻息轻轻荡漾……
璎珞身旁,莲儿正睡得香甜,小嘴偶尔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看来莲儿是个小馋猫,莫非连做梦也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王维出神地看了许久,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拿起他日常看书时惯用的披风,轻轻盖在璎珞身上。琉璃恍若不觉,依然睡得香甜。片刻后,或许感觉到了身上的暖意,身子不由轻轻缩了一缩,头也渐渐低了下来,那卷书也在一点一点滑出手掌……
王维掩住笑意,俯下身子,拈起她散乱下来的一缕秀发,在她脸上轻轻扫了一扫。或许是感受到了痒意,璎珞下意识地伸手一挥,手头的书顿时滑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璎珞顿时一个激灵,睁开双眸,只见王维正笑微微地凝视着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你忙了一天,自然乏了,怎么不好好躺下来歇息?这样坐着,仔细着凉了。”王维笑着挨璎珞坐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璎珞揉了揉眼睛,笑道:“方才哄莲儿午歇,想着你和裴大人或许有事,便想翻书消磨时间来着,谁知还是犯困了。”
“裴大人方才已告辞了,你好好歇着便是。晚膳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王维低头,用下巴蹭了蹭璎珞光洁的额头,一脸宠溺地说。
“唔,我想吃……”璎珞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想起她生完莲儿那阵子,王维日日变着法子给她做适宜产妇的膳食,心头不由涌上阵阵暖意,说:“好久没有吃你炖的汤饼了。”
“这个容易,我这便去做给你吃。咱家璎珞,果然好养得紧。”王维摸了摸璎珞头发,意欲起身。
不料璎珞却拉住王维衣袖,嘟囔道:“不忙,我还不饿呢,我要你这样坐着陪我可好?”
王维笑着叹了口气,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说:“待莲儿醒来,我要告诉莲儿,她阿娘也成阿爷女儿咯。”说着,扯过一旁的丝棉被,盖在璎珞身上,将她连被子带人搂在怀中,像哄莲儿一样,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璎珞撒娇地看了他一眼,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将脸埋在王维胸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待璎珞入睡后,王维弯腰捡起方才掉落在地的书,原来是唐初宰相房玄龄等人合著的《晋书》。
在众多史书中,王维偏爱《晋书》,早已不知读过几遍。《晋书》记载了上起三国、下至刘裕以宋代晋的一段历史。受他影响,璎珞也很喜欢,闲来无事时,便会找来看上一看。
他随手一翻,恰好翻到了《晋书》第四十九卷——《阮籍传》,不由轻声读了起来。“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
这篇《阮籍传》,王维早已烂熟于心,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不知为何,每读一次,内心便有一种触动。想阮籍虽胸怀济世之志,却因生于那样一个“名士少有全者”的乱世,便只能韬光养晦,沉醉美酒,了此余生……
或许,正是这样一种魏晋风骨,才让他和璎珞对《晋书》如此着迷、百读不厌。
屋内一片安静,王维轻轻合上《晋书》,看了一眼身旁安然入眠的璎珞,自己也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内心一片安宁。
人生不过百年,和宇宙洪荒相比,芸芸众生,无不是白驹过隙,弹指刹那。
何处是来路?何处是归途?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向何方?身逢盛世也好,身逢乱世也罢,对于这些生死大问,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与其执念于此,不如过好此生。这一生,若能遇见那个知你懂你之人,与你携手同行、相伴一生,那么,这一路上,便有了安慰,从此不再孤独,不再迷茫。
就如此刻,什么都不必做,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内心便已富足得拥有了一切。唯愿这样的时光,可以走得慢些,再慢一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