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襄||老屋琐记
老屋,画家王烈先生隐居处也。先生字炬园，原供职于博山文化馆,曾为山东画院高级画师，以写意兰竹名世。天命之年，先生决意回乡隐居,住利津兰竹苑老屋,遂自号老屋隐士。兰竹苑有红砖垣墙，门东南向，左右置小石狮一对。铁门简易，楣镌先生手书“兰竹苑”三字。
兰竹苑设影壁，镌福字于其上，着朱砂漆。正房土木结构，先生谓之老屋、泥屋，款题之三贤堂是也。先生爱竹写竹,手植数竿于老屋窗前，经年成一竹池,枝叶拂窗。逢知己来访，先生即为一一绍介，如数家珍，犹子比儿。余尝随先生夜观竹影,看琅玕映窗、碎玉搖风。先生因之授余传移模写、位置经营之法，彼时情状如在目前。
先生之老屋有正房四间，东三间为其起居会客之所。门低矮，客厅占两明间，约二十平米，有灶台通炕间，灶门东向。墙上挂其伯高祖翰林王会英书法一轴，句出庾子山《小园赋》，曰：“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书风圆劲朴拙，沉雄古茂。翰林字薇卿，同治十三年进士，清廉自守，不畏权贵；为民请命，时称“骨鲠”，直声动海内。有《鸿雪轩诗集》存世。翰林书此轴时，盖已无望于时，志在隐居矣。自古书香绍继，其流有源。王门遗响，但观老屋隐士而尽知之。
客厅北壁，有先生所画故乡风物三幅，中间一幅尺寸尤宽，绘老屋篱落全貌。东山置两柜，一高一低。柜顶有大笔筒,内多长锋羊毫。墙挂王颜山"大雅陶溶"隶书，矮柜供白石老人照。南墙有大幅雨竹，款题先生之艺术观。厅置根雕茶台，主座为硬木椅。客来时，三面以马扎环座，贵宾与先生并坐椅上。西为卧室，即炕间。门框贴先生自撰春联,联曰“泥舍久居心自乐，篱院长守身更舒”，岁岁如新。卧室安写字台,砌满炕。炕头有苏轼文集，此先生终生披览之书也。先生远庖厨，室内洒扫亦全仗师母一人。
最西一间为炬园画室。内置大画案。以先生长身，故案高逾常制。案边靠墙有墨水罐两个,六格调色盘一，鲜见颜料。画案整洁,无片纸。笔多羊毫,松散干净。四壁大轴，皆先生得意之作。西列箱柜，兼作文具库房。
兰竹苑原有太湖石及石桌椅，杂植丛兰，以砖铺小路相接引。西厢房一房多用，贮农具及日用酒食。
苑西有空地，又新辟一院，名万竹苑。开月亮门与兰竹苑相通。过此门西行六七步，设苍竹亭。匾南向，临淄齐辛民先生题额。书法苍润劲健、朴秀安和。亭下置石桌、石鼓，清供一巨砚，徐公砚也。
万竹苑种竹尤多，枝叶婆娑，几盈院。又多新笋，先生每于雨后察看。有新生者，必如获至宝，必喜形于色，必嘱诸生当立盘根积健、节节拔高之志。万竹苑新启，余特为撰联，联曰：“一轩君子气，两苑快哉风”，嵌万竹苑东墙上。自此处观老屋红瓦，能见屋后老树数株。皆舒勃郁茂，若张盖，若龙蛇舞。
余家汀河，距兰竹苑八里，弱冠幸聆先生大教。深知先生用心之苦、画学之精、待人之厚。先生孤身客博山，饱经寂寥清苦。及其隐居，方得种竹艺兰，与邑人相揖让。悠游于兰竹苑之乡邻，率多敦厚长者。北村孟公、本村丁公、汀河范公，皆老屋常客。
老屋多雅集。藉酒谈艺，陶然忘机。老屋隐士重情谊，道友众多。常携余访先生者，有三雅士：一为梅邨李剑华先生，以诗文书法名世，慕林和靖、金冬心，雅好在梅。二为菊园杨永基先生，工书，颇知邑中掌故，又造菊园，寄兴东篱，雅好在菊。三为南岭曲德胜先生，以文学名世，散文卓异，著有小说《五家湾》；爱奇石，尤喜灵璧，雅好在石。又以老屋隐士酷爱竹兰，恰为四友五雅。四老友皆直、谅、多闻，老而弥亲，老屋卅年之佳话也。老屋隐士作画，偶有置梅、兰、竹、菊、石于一图者，每为长跋，极其用心。
老屋隐士生性坚刚率真，皈依艺术，苦心孤诣。画作笔墨苍雄、洒脱自然、不拘绳墨。晚年尤重真趣，趋于温柔敦厚。
先生作画，全神贯注，酣畅淋漓。余尝观其物我两忘之状。先生若得契机，或吸烟冥想，或踱步出老屋。而后曰，吾欲画。随即唾手抽毫，舒长臂理纸濡墨，如邀神助。顺逆起倒，骨气深稳；浓淡干湿，皆中其意。时而疾风骤雨，时而如履薄冰；忽焉流风回雪，忽焉老罴当道。间或以口舌理毫端，旁若无人，襟怀洒落。然后罢手，稍歇，俟水墨生发，干湿合于己意，再画。先生极重款题，绝禁潦草，作品竟有时隔数载方落款者。
先生抱病十余载，视顽疾如草芥，勤勉不逊青壮。庚子夏，市美术馆展其晚年作品二百件。观者如潮，盛誉远播。去岁腊月弥留之际，先生难舍笔墨，竟竭全力据案书联。春节后，老屋隐士溘然长逝，与其老屋永诀。
新岁春暖，先生手植筼筜又将郁茂葱茏，万竹苑亦生新笋矣。兰竹苑门前有小路，路南空地生长老榆树十数株，状貌甚奇逸，未知尚存否。
【作者简介】
李襄，字增志，山东利津人，毕业于沈阳航空航天大学。2000年创办宝成轩书画社，现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东营市楹联协会副主席、山东东营市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
【老屋主人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