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4章）

第14章 不测风云 贬离长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721年夏天，对王维来说，或许是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大婚在即的他，同时迎来了和他才华相匹配的荣耀。

王维的直接上司是太乐令刘贶，字惠卿，徐州彭城人，也是位多才多艺之人。刘贶父亲名叫刘知几，字子玄，在武则天执政时期担任史官，负责撰写起居注，编修国史，敢于秉笔直书，是位中正耿直、德高望重的史官。

在刘知几培养下，刘贶博闻强识，精通音律、天文、医术、占卜等，和王维甚是投缘。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王维感念刘贶对他的赏识和信任，愈发勤勉工作。

他反复研究清商乐、西凉乐、高昌乐、龟兹乐、康国乐、安国乐、天竺乐、高丽乐等异域音乐，吸收其精华部分，对传统宫廷雅乐进行创新，并指导乐工编排出了一曲曲气势恢宏的作品。

正是凭借高超的音乐才华，王维在朝中声名鹊起，其作品被教坊、梨园的宫廷乐师们争相演奏。比如，他为九部乐之一的扶南曲创作了五首歌词，清丽脱俗，脍炙人口，一时风靡长安。

当乐师们唱出“朝日照绮窗，佳人坐临镜。散黛恨犹轻，插钗嫌未正”时，无不对王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要有多么细腻的心思，才能写出如此缠绵的女儿情思？

只有王维自己知道，他写这些诗时，心里想着谁，念着谁？特别是当他写“散黛恨犹轻，插钗嫌未正”时，他一心渴望的，不正是迎娶璎珞后，日日为她窗前画眉、花下插钗么？

王维的一手好画、一手好字、一手好诗和一手好琵琶，让他成了长安城中光芒四射的明星。他惊人的天赋和造诣，让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一次又一次叹为观止。

有一次，在岐王府举行的宴会上，酒过三巡，有人拿出一幅奏乐图，送到王维面前：“王大人精通音律，想请大人帮忙看看此画，不知画中人物正在弹奏何曲？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在座诸人无不窃窃私语，这不是故意为难王维么？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有人能根据画面猜出画中人演奏何曲的！这不是胡闹么！

不过，王维并未推辞，而是双手接过画卷，细细看了一会后，点头微笑道：“图中所画人物，当在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

《霓裳羽衣曲》原本来自西域，由地方节度使进献，李隆基很是喜欢，让太乐署对其进行改编完善。有一个多月时间，王维日日夜夜沉浸在此曲中，对其反复琢磨、精心打磨。因此，《霓裳羽衣曲》的每一个节拍，他都熟稔于心。

“哦？摩诘竟能看画辨音？”岐王很是好奇，当场召来乐工，命他们按画卷所示弹奏《霓裳羽衣曲》。

当乐工们弹奏到第三叠第一拍时，岐王果断喊停，只见乐工们的神情举止、音容笑貌果然和图中所绘人物一般无二！

“摩诘，你何以判断此为《霓裳羽衣曲》？”岐王不由一脸惊讶道。

“启禀王爷，我只是根据画中人物拿乐器的姿态和脸部神情，胡乱猜测罢了。”王维起身谦谨一笑，在座诸人无不拍手称奇。

从此，王维“看画辨音”的故事，在长安坊间广为流传，成为一桩美谈。

偶有闲暇时，王维邀上三五好友，在长安酒肆喝酒品茗，快意人生。

这日黄昏，夕阳挂在街头的树梢，暑气尚未完全褪去，河畔的金柳仿佛娇羞的新娘，在波光里投下婀娜身姿，在王维心头轻轻荡漾。醉和春酒楼中，王维、王缙、崔兴宗、李龟年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边喝酒，一边谈诗论画，心情甚是舒畅。

“摩诘兄写的《相思》和《息夫人》，配上龟年兄谱的曲子，堪称绝品，如今这长安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弟着实佩服得紧！”兴宗虽然口气有些夸张，倒也和事实八九不离十。

“我的诗倒也平常，倒是龟年兄谱的曲子，让诗增色不少，着实妙哉！”王维举起酒杯，和李龟年的酒杯碰了一碰，一饮而尽。

“摩诘此言差矣，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你的诗，何来我的曲？”李龟年也一仰头，喝下杯中酒，哈哈笑道。

“大哥，龟年兄，你俩再这样说下去，大有互相吹捧之嫌了！”王缙起身为大家斟满美酒，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大哥，如此美景，岂可无诗？请大哥作诗一首，再请龟年兄谱上新曲，我等便可先睹为快了。兴宗，你说是也不是？”崔兴宗自然连忙拍手附和。

王维点了点头，笑着看向窗外。不远处，有两个精神抖擞、生龙活虎的少年郎，骑着两匹膘肥毛亮的高头大马，向酒肆狂奔而来。到了酒肆门口，他们将马往柳树上一拴，就跨进酒肆，招呼店家上酒上菜。顷刻间，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有了！”王维心头一亮，转身看着大家，扬声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好一句'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如此佳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摩诘兄，真有你的！”崔兴宗两眼放光，一脸兴奋道，“为了这一句，咱们必须喝一杯！”

“好诗，好酒，好兄弟！”王缙、李龟年也纷纷赞叹。

刹那间，四个酒杯“咚”的一声碰在了一起，酒花四溅，洒落在彼此的杯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不分彼此。

年少时结下的友谊，之所以让人怀念，或许就在于彼此曾经毫无保留地分享过。

只是，愿意“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王维，万万没有料到，有些人已经对他嫉妒得快要发狂了。

有时，才华也会伤人，且不自知。王维自然无意伤人，也不愿伤人，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伤到了别人。

在别人眼里，他凭什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锦心绣口、出口成章，把别人一辈子都搞不定的琴、棋、书、画、诗通通拿下？

他与生俱来的光芒，无时无刻不将别人反衬得黯淡无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维不知道，他因才华而闻名，也将同样因才华而跌倒。

秋风乍起，吹皱一池曲江，721年中秋佳节悄然将至。

这日，太乐署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精心编排狮子舞，为皇上和嫔妃中秋节赏月助兴。

皇上年年中秋看狮舞，什么样的狮子舞没有见过？这个任务极富挑战，刘贶思之再三，决定让王维负责。王维二话不说，接下此事，一心想着如何让皇上看到耳目一新的狮子舞。

这日晚上，他又在琢磨狮子舞，忽然看到璎珞赠他的两颗红豆，心头顿时一亮。红豆来自岭南，岭南的狮子舞很是有名，何不借鉴岭南狮子舞的动作，设计一套别有新意的宫廷狮子舞？

次日一早，王维便赶往太乐署，从众多伶人中，精心挑选了5个身手敏捷的伶人。他让一个伶人当逗狮人，手举大红绣球，另外四个伶人分成两组，分别扮演两头狮子，一人舞头，一人舞尾。

鼓乐声中，只见两个黄狮子欢快地跳跃腾挪，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忽急忽缓，一会儿张口，一会儿抖毛，一会儿登高，一会儿滚地……憨态可掬，精彩纷呈！

为了确保演出时万无一失，王维指导伶人们日夜排练，忙得连家都顾不得回。

这日，王维又在太乐署指导伶人反复练习。忽然，岐王踱着方步缓缓走了进来。

“摩诘，多日不见你来府上，可是忙得紧了？本王今日途经此地，便来看你一看。”岐王呵呵笑道。

“王爷亲自前来，王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王维忙快步迎了上来，躬身抱拳道，“多谢王爷牵挂，等忙过这一阵子，王维便去府上叨扰王爷。”

“你我之间，何必拘礼？听说你在为皇上排练《五方狮子舞》？你如此尽心，一定好看得紧，本王拭目以待。”

当王维听到“拭目以待”四字时，心头不由大惊。方才他只顾着和岐王说话，竟忘了叫停正在排练狮子舞的伶人！也就是说，他们当着岐王的面，完整地跳完了《五方狮子舞》！这可如何是好？

在唐代，因为“黄”、“皇”谐音，因此，黄狮子舞意味着至尊无上，是专门给皇上看的，只有皇上在场或得到皇上准奏时才可以表演，否则就是僭越，是欺君犯上之罪。情节严重的，可定为死罪。

王维顿时背脊发凉，吓出一身冷汗。岐王也明白过来，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不由发白。

王维赶紧看了看四周，所幸没有外人，连忙送走岐王，并叫来正在排练的伶人，一脸肃然道：“岐王不知我们在排练《五方狮子舞》，你们就当岐王不曾来过，记住了么？”

伶人们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惊魂未定，连忙点头如捣蒜，对王维的嘱咐牢记于心。

然而，在太乐署排练场的一个角落里，却有一双阴暗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他眼中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寒光，点头冷笑道：“嘿嘿，机会终于来了！”

这个躲在角落里的人，是鼓吹署的鼓吹丞张洇。

鼓吹署和太乐署都隶属于太常寺，都归太常卿领导。他和王维的官职一样，也是从八品下。

鼓吹丞专门负责宫廷鼓吹事宜，鼓吹分鼓吹、羽葆、铙吹、大横吹、小横吹等五部，五部鼓吹各有不同的演奏曲目，所用乐器主要有筚篥、排箫、鼓等。

唐代规定，除皇帝、皇后、太子以外，一至四品官员也可享受鼓吹。张洇担任鼓吹丞已有三年多，常有机会到四品以上官员家中演奏。于是，他利用职务之便，积极巴结朝中大臣，一心盼着早日升迁。

不料，自今年春天王维入仕以来，太常寺上上下下都将目光聚焦到了王维身上，尤其是太常卿和太乐令，更是对王维赞不绝口，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

“我已经在这里熬了三年多了，凭什么被这个才来三个月的小子抢去风头、踩在脚下？”每当上司和同僚夸赞王维时，张洇心中就愤愤不平。

嫉妒，从来都是一种可怕的病，它会让人蒙蔽双眼，迷了心窍，最后走向毁灭。

张洇就是如此，他从未反思自己的平庸无能，而是将未能升迁的原因一股脑儿怪在王维身上。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有除掉王维，才有升迁机会。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要除之而后快！”

于是，他暗中跟踪王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等细枝末节、蛛丝马迹中挑出刺来。

但，足足跟踪了一个多月，依然一无所获。王维不是埋头创作，就是吟诗作画，琴棋自娱，在他身上寻不出半点不是来。

今日，听说王维又在太乐署排练《五方狮子舞》，张洇抱着“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决心，继续跟踪王维。

本以为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正准备撤离时，岐王竟然来了！

他正不解岐王为何会来时，突然眼前一亮，好家伙，王维只顾着和岐王说话，竟然忘了叫停《五方狮子舞》，任凭伶人们跳完了一整场！

未经皇上许可，让岐王看到只有皇上才可以看的《五方狮子舞》，这不就是“欺君犯上”的僭越之罪么？！

这一刻，张洇终于得意地笑了。他的笑容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纵然在这夏日正午的阳光下，也让人不寒而栗。

“王维，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他眯缝起那双阴森的三角眼，似乎已经看到了王维惨淡的下场。

果然，张洇的告密成功了。

次日早朝，辰正一刻，随着悠扬的雅乐之声奏起，数百名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无不在大明宫宣政殿里避席肃立、抱手长揖。

李隆基神色漠然地坐在龙椅上，辨不清脸上的情绪。宣政殿里，笼罩着一股巨大的沉重。

高力士宣读圣旨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宣政殿上空：因私自组织表演《五方狮子舞》，太乐丞王维免去太乐丞一职，贬谪山东济州，任司仓参军（正九品下）；太乐令刘贶驭下不当，受严重处分；因私自观看《五方狮子舞》，岐王被贬为华州刺史，限期离京。

随着一声“退朝”，不多时，赭黄色的龙袍就消失在了殿外，一切都结束了。

这不啻为一道晴空霹雳，把王维整个人都击懵了！一夜之间，他从一名京官，沦为一个距长安两千里地以外的司仓参军（类似仓库管理员）。

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或者说，即使有解释的机会，又能说什么？难道他能说，他任太乐丞四个多月来，扪心自问，不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尽心竭力，忠于朝廷，忠于职守，可为什么转瞬之间，就落下了如此罪名？

当数百名文武官员如潮水般退走后，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垂首无言，心中空茫，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冰凉的雕塑。

在一片死寂中，耳畔响起了《金刚经》中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只知道，他到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屋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不依不饶地滴落在庭中的芭蕉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似乎要滴碎屋中人本就愁云惨雾的心。

王维怔怔地看着屋顶，渐渐明白，早朝上发生的一切，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胸口仿佛被生生塞进一团烈火，疼痛焦灼，难以名状。

“璎珞，我曾答应你，要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此生清风明月，长伴天涯，可如今……唉，我该如何去见你？”

想到远方的璎珞，愁绪又添了一层，层层叠叠堆在心头，终究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

沉默良久后，他披衣下床，踱到窗前，提起案几上的毛笔，在白麻纸上蘸墨挥毫，一气写了下去：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

写完最后一句“曾经护花惜春季，一片痴情付水流”时，他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愿想了。

突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门只是虚掩，见无人应门，来人便推门而入，原来是李龟年。见屋里有些昏暗，李龟年随手点亮了案上的蜡烛。

“摩诘，我想着你可能还没用过晚膳，便给你带了一些吃的，你好歹凑合着吃一些。”李龟年将食盒放在案几上，一脸关切道。

“龟年兄，你来了。”原本站在窗前发怔的王维，转过身来，看了李龟年一眼，哑声道。

李龟年走到王维身边，叹了口气道：“摩诘，我今日转了一圈，倒是听说了朝中的一些事情。你知道吗？刘贶父亲刘知几大人也被贬离京城了！”

李龟年是梨园红人，常年出入王公贵族府中，消息甚是灵通。

“啊？刘大人也被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王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千真万确。我听说，他修撰《则天实录》《睿宗实录》时，秉笔直书，不知忌讳，皇上让他用些曲笔，他却坚持己意，坚决不从。因为他在朝中声誉颇高，皇上也不好拿他怎样。今日早朝，他儿子刘贶受罚后，他去找皇上申辩，据理力争。皇上顿时大怒，当场将他贬为安州别驾，限期离京。”

“啊？刘大人年事已高，怎经得起如此折腾？”消息来得太突然，王维心中翻腾，一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李龟年也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如此想来，究竟是刘大人受儿子牵连而贬谪，还是刘贶受父亲牵连而受罚，倒是很难说得清了。”

王维心中五味杂陈，脸上是异样的沉重。

李龟年拿起竹剪，剪了剪烛芯，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更为蹊跷。你想，岐王是皇上的四弟，皇上待其向来友善，岐王是何等风光，何等尊贵！可如今，仅凭小人一句谗言，皇上就将他贬为华州刺史，你说又是为何？”

听李龟年提到岐王，王维心中愈发隐隐作痛。岐王待他恩重如山，如今却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贬离长安。而这个罪名，因他而起，和他有关。

“岐王他……我对不住他。”王维慢慢低下身去，捶胸顿足，长长地叹了口气。

“摩诘，我倒是觉得，岐王被贬，和你无关。”李龟年扶起王维，让他靠在榻上，“我思前想后，恐怕，这本来就是皇上的意思。你想，若非圣心如此，仅凭小人几句谗言，怎能动得了岐王一丝一毫？小人之言，或许只是刚好被皇上顺水推舟、借题发挥罢了。”

王维心中大惊，忙伸手止住李龟年，低声道：“龟年兄，天家事务，绝非臣子可以置喙。待会出了这个屋子，千万莫再提起此事，切记，切记。”

李龟年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其实，我来找你说这番话，只是想告诉你，此次平地起风波，你不必过于自责。当不当官，在不在长安，都没什么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莫让这些事情，乱了你的心境。”在京城漂泊闯荡多年，李龟年看多了宦海沉浮，比旁人更为镇静淡定。

“龟年兄，谢谢你。”王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李龟年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龟年说得对，此事颇有蹊跷之处。如此说来，离开长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