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棺
我不知道你们见没见过猫的棺材,反正我见过。就那种圆形椭圆形仿佛一只盒子的棺材。按说猫有九条命,是很难死去的,但谁成想九个死神一齐下落来索命。面对九个死神,猫如同面对九连环一般犯了难,它知道自己破不了这一局,是非死不可了。这时猫就会死在棺材里。
当我拿到一个镂着花色丝线的圆盒子的时候,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猫棺材,我以为里面一定装着什么贵重的首饰,至不济也装着一些点心,但当我开打开,一只死猫。无疑,我们都不喜欢死猫,面对死猫,我们都会想到死亡,如同面对车祸现场时兔死狐悲一样。仿佛我们只是因为侥幸才没有落到那样的下场,仿佛是有其他的造物替我们抵挡了冥冥中射来的一箭。因此我们在庆幸的同时也带着一丝歉疚。
我又认真地看了一遍,猫的脖颈上挂着黄色的小铃铛,我的耳畔立时奏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我认出来那是屠宰场老王的猫。老王虽然以屠宰杀生为业,但他心中有佛,而那佛就是这只猫。他管它叫耶稣,虽然他并不信仰宗教。每天他都会带一些肉回去喂养他的猫。猫一听到他回家的脚步声,眼睛都会亮起来,仿佛夜晚打开的一盏灯。老王很凶,不光是说他的性格,他的相貌更助长了他的凶相。他好像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总是皱着眉头,像是一道难以解开的绳结,就那么拧着。他总是这样呵斥我们这些小孩子,滚到一边去。一边咬着牙喝骂一边还举着手里蘸着血的刀子恐吓我们。大多数孩子都跑开了,有的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有的跑得慢落在后面,他就在地上抄起一把石子砂砾朝孩子们扔去。我想他的猫可能被别人杀死的缘由之一便在此。人们恨他因此也就恨了他的猫。但毕竟猫是无辜的,所以将它盛殓在一个精致的盒子中。这当然都是我的猜测。我就像透过黑箱子努力测度其中所发生的事一样。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路过屠宰场的时候,听到一阵阵嚎啕大哭的声音。哭得伤心极了,就像哀悼着一个至亲的人的离去一样。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老王的哭声。我的心情湿漉漉的,对他生出深深的怜悯之情。沉重的心情仿佛巨石将我的脚压住,让我举步维艰。我索性停下来,索性沉浸在其中。泪珠就结成串一滴滴掉下来。他仿佛觉察到了我,一边哭一边拖着音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想要飞步逃走,但这感情汪洋,我如同身处梦魇,怎么也动弹不得。见了我,他竟笑了,仿佛伯牙遇到了钟子期,因此而欣悦着了,但笑如流星闪过,随即他的哭声更加汹涌茁壮了,更加奔腾豪迈了,宛如一万匹马同时嘶鸣,宛如一万把琴同时断裂。我嗫嚅着安慰他,说,没事了,过去就好了。他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儿子看着父亲,说,我的耶稣啊,你怎么就去了呢。
从他绝望凄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从前与猫相处的甜蜜的日子。他是在垃圾堆旁捡到那只小猫的。小猫小得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他掰开小猫的眼,一道小小的细缝就显出来。他的手指很粗糙,还有隐隐的血迹,因此他往身上的围裙抹了一把,又抚了猫一会,将猫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衣兜里,买了一袋奶给它喝,猫声音微弱地叫着,喵呜,喵呜。回家之前,他去了照相馆,让摄影师给自己和猫照了一张相。回家后,他将自己和妻子的合照从墙上取下来,而后换上自己和猫的相片。他已经离婚许多年了。没有子女。他不知道妻子为何离开自己。那是阳光和煦的一天,他隐约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醒来后他的一颗牙掉了,是边角的一颗上牙,他珍重地将它埋在土中,仿佛在埋葬一段岁月。妻子醒来后他正在做早饭。早饭好了,妻子穿着睡衣,慵懒地说,今天的阳光很好呀。他说,这是你爱吃的羊角面包。她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看什么啊。她说,没什么,我有一句话想和你说,很久很久了。他边喝牛奶边说,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她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他被食物噎了一下,喝了一口水,问,一大清早开什么玩笑。她说,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站起来,背过身,呜咽之声如同阳台上倾泻下来的阳光。过不了早说就好了,早说不就可以了。我就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妻子说,等你心情平复下来我们就去办离婚证吧。他点点头。他没有问她问什么不和自己一起过了,他不想知道原因。
从那以后他从那家小事务所辞了职,做起了屠夫。他们家里也经常充斥着血污的气味。每次他总不把衣服都洗干净,留一两件,挂在阳台上。家里没有了女人,总是乱糟糟的,就像猪窝一样。但他从没和别的女人亲近过,每次他想女人的时候,就狠狠地用刀砸动物的骨头。骨头末渣飞溅着,从那飞中,他感到力的挥霍与美丽。虽然这力是抽象的,但他仿佛看到了虚无中的运动。他喜欢大劈,抡圆了臂,往外甩,而后再如回旋镖一般甩回来。冬天的时候还会有冰渣,他就拿着一把斧子,铿铿锵锵地在骨架上砍着,奏出动人的如同泉流般的乐曲。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向晚,走到那边会路过许多小店铺,有足疗店,洗浴店,据朋友说,那家灯光粉红气氛暧昧的小店是有特殊服务的,他没什么兴趣。从另一条街回家还会路过一家殡葬用品店,白事一条龙服务。店铺很小,被左边的一家大餐馆挤到边上的位置,灯光也有些暗昧。每天回家都踩着碎裂的灯光片,影子依稀。这天他怀里捧着猫,像是怀孕的少女捧着自己的肚子。他想家里可能没有牛奶了,就又去买了一箱。还用纸箱给猫做了一个小窝,在里面垫上绵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猫放进去。
吃过饭,也给猫喂过奶,坐在沙发上一边摸着猫一边看了一回电视,房子内听到了久违的笑声。笑声先是甩到地上,而后掼到墙壁上,再到玻璃上跳舞,又绕着房子转了两圈。老王抚摸着猫毛茸茸的小脑袋,掌心柔软。猫欠伸着身子,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老王想那些牲畜都是乐意被他宰杀的。他不是使它们陷于死地,而是在解救甚至超度它们,让它们重新投胎,走过阿修罗界,万一就像彩票中奖一样投成人形呢。牲畜在他的刀搅动自己的腑脏的时候,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服与顺滑,刀子游走如鱼,划出一道道美丽的缝隙;在刀切进脑子中时,只觉得灵犀一点通;刀割入动脉,身体与空气终于接通,整个身子都突破皮囊的局限而重新归于自然与空无。而那些还未被斩杀的,正如同失地上等待光复的人民,对自己翘首以待。他的心情就在一只牲畜与另一只中荡漾,仿佛海下尖塔的顶尖。他是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的。而血,是连接灵魂与世界的媒介。
每天回家,猫总是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一跃而起,爬到阳台或门口迎接他。他俯下身,进门换上拖鞋,将自己塑料袋中的牲畜器官倒在猫饲料盆中,猫就上前饕餮起来。一边吃一边喵呜地表示感谢。他说,不用谢。而后悠然地享受着恩主的施舍滋味。
但那天以后他再也不能受到猫的迎接与感谢了。猫不知道为何死去了。他买了一只昂贵的盒子来盛殓猫。还邀请了我作为吊客,还邀请了另外的一些人,他说我们心地善良,不会做出出格的坏事。但他希望我们能够帮他找到做歹事的凶手,说着他将拳头紧紧一攥,我们听到咯嘣一声,仿佛手里面的一只鸟的脖子被拧断。我们都摇摇头表示不大知道。他有些沮丧地说,那好吧。你们都回去吧。我们就鱼贯出去。正当我要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我问怎么了,他说你能不能帮我寻找凶手。我本来想摇摇头的,但看着他那诚挚的眼神,就点点头。他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你走吧。我就走出去了。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感到深深的怜悯,于是我又掉过头说,如果有需要我会随时帮助你的。
我回去了召集起我的小伙伴们。对他们说,考验你们能力的时候到了,我限你们在三天之内找到杀害老王的猫的屠夫。找不到就要挨揍,大家听到没有。大家都云集响应。大家都像拧紧的螺丝一般运转起来。大家都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四处问询着。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小学生身上。他就是因为受过老王的呵责而和老王结下了仇怨的种子。于是他毒杀了猫。在我们的逼问下,他先是躲躲闪闪,说并不是自己干的,在我们辣椒水、老虎凳的伺候下,他终于承认了是自己的错误。并求我们不要告诉老王。我说,那你打算怎么赔偿老王。他说,愿意变成一只猫开赎罪。话音刚落,他就变成了一只猫,喵呜,我将它抱起来,去找老王。老王的门紧紧闭着,我怎么叩击也听不到回应,我怀疑出了什么乱子,毕竟老王最爱的猫不在了。正当我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门吱扭一声开了。干吗?他气喘吁吁地问。我说,我们决定再送你一只猫。他看着我手里的那只猫,抱过来,摸了摸,说,这不是我原来那只,我的那只躺在了棺材里。他哽咽了一回,说我以后也不养猫了,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说,我理解你。这时我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猫的鼻子也一皱,我想进房子看一看,他的眼神里划过一种错愕惊慌的诡异光亮,急忙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下次再邀请我来。临走前,我又朝屋内暼了一眼,只见猫棺材正放置在正中的茶几上,旁边香气缭绕,如同浮动的花纹。绿蓝色的光从中透出来,仿佛一对猫眼睛。
变成猫的学生又变了回来,说是命让他生而为人。还说那间屋子不适合猫居住,不管他害不害猫,猫都不能长久生活下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难说,那间屋子看起来不大干净。我又问,他说,你没闻到有一种味道吗。我说,可能因为他是屠夫啊。他摇摇头说,屠夫也不大可能散发出那样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我还需要再变成猫确认一下,普通人是辨不出来的。
老王好几天没有出来,他似乎沉浸在某种氛围中难以自拔了。无论我怎么敲门都不应。终于在风雨交加的一天,他左手拿着一把伞右手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出来。打开门,我和他打了招呼,老王,你这是去哪里啊。猫乘其不备溜了进去。我说我和你一起去吧。他说你一个小屁孩懂得什么不要再来我这里了。我一边道歉一边假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等到他拐到另一条街并从我眼中消失如晚霞的时候,我轻轻地吹了一个口哨,叫出了我的朋友们,跟踪在他后面。他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雨中的人群。一忽儿往左一忽儿往右走着,终于走到河边。每逢下雨天河水就会涨上来。他将裤腿往上折起来,朝着河滩浅处趟过去,用力甩了一回手上的塑料袋,又停下来,将塑料袋解开,将一块块像是石子一样的东西投掷到远处的深水中。扑通扑通在水面上溅起许多的涟漪。他们回来和我这样说。我双手托腮,到底是在做什么呢,还要乘着涨潮的时候。我问他们打捞没有,他们说河流湍急不知道东西都被冲到哪里去了。老王回到家中,一只猫忽然从他的脚底滑出门外,老王并没有发觉。
猫奓着毛跑回到我的家,变回学生,对我说,天呐,不得了了。你猜怎么着。我问怎么了。他说不得了了,真的不得了了。我说你别废话,小心我抽你。他说必须要报警了你知道吗他的妻子没有失踪不在别处就在柜子里成了一具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