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再说了
爱情是复杂的,包罗了人间的诸象。但我们至少可以说,爱情是一门关于美的学问。
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并不能发现对方的美,因此不能喜欢对方。他们会说,如果我说我爱你,那么我连自己都骗不过。但如果日久生情,觉得对方并不像从前那样突兀,相逢相知抹去了生疏的棱角,让对方变得亲切,可爱,就会改变原初的看法。认为对方未尝不可交结;也有这样的时候,顿悟似的,忽然在某种情景(比如一句暖心的话,一个完美的侧颜)下发现一个女子的美,就是爱上的时候。
也有别一种的情况。一方过分地美化了对方。以至于不能接受对方现实中的样子。
譬如我的朋友根号三。根号三曾经和猫熊谈过一段时间恋爱,但却无疾而终。他到现在也有些不大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根号三觉得猫熊很美,在根号三独处时候,他想猫熊是天下最美的人。她的美像是幽兰,独自鲜活在他的想象中。她是他的女王。但当他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猫熊,在不自觉地与想象的图景做比时候,他感到如同瀑布流下崖顶的落差。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女子罢了,她和他也一样,而他竟然以为她是一个餐风饮露的仙女呢。但如果再隔几天不见,他的想象就会修缮她的形象,像是技艺高超的工匠修复文物,使她变得比从前更加美丽。这时他忽然绝望地发现,自己爱上的不过是她的幻象。
为了不至于失望,为了保存她在想象中的倩影,他不再轻易见她。在她向他发出邀约后,他总是想方设法推辞。他使用的借口包括,和朋友出去,手机没电了,亲戚来了,身体不舒服,诸如此类。每次推辞后,他都叹息一声,我终于没有辜负你的美貌。他就是像爱护瓷器一样呵护着她易碎的美呵。
在根号三的想象中,猫熊披着白纱衣。纯洁无瑕,如同白雪。猫熊突破了现实的束缚,她御风而行,行走如飞。在她的带动下,他也行走如飞,和她拥有同样的不为世人所有的空气,感到同样的拂面微风。他们一同漫步在云朵之上。
他就是载着这样的影像做其他的事的,因此无论他看到博物馆里的铜镜,还是路上的积潴,甚至是银色的玻璃推门,倒映的首先是她的形影。他还经常给她写信或明信片来表达自己的脉脉深情。可是他就是不想见她。严格地说,他不想见到真实的她而只想见虚幻的她。但这样的虚幻并非无所凭依,而是他根据两人相处时她显露出的部分特点想象而出的。
有了幻影的陪伴,他就不再寂寞。直到那一天他在街上遇见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子,女子和一个男子站在一起排队买臭豆腐。女子的侧脸随着臭豆腐的味道一同飘过来,和猫熊尤其相似。他嘬起嘴作势亲了一口。通过她,根号三忽然无比地想念猫熊,仿佛那个女子只是一具躯壳,一个X,他将猫熊带进去,算出的是同样的结果。于是他拿起电话,给猫熊打了个电话。猫熊没有接,他又打了一个,猫熊问,根号三,有什么事吗。根号三忽然觉得其实没什么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你今天真美。猫熊啊了一声,说,我们又没见面。根号三说,我们见面吧。猫熊说,真不好意思,我正和朋友在外面逛街,改天吧。
根号三感到无边的思念,如同绵延三千里的雨。这时女子偎依在男子的怀里,他们的臭豆腐好了。根号三也排在后面。女子夹起黑炭一般的臭豆腐喂给男子吃,男子笑意融融地吃了。根号三将自己想象成那男子。虽然他过了一会才吃到臭豆腐,但其时仿佛已经体味到那种充满爱意的臭豆腐了。他目送他们二人走了很远,直到拐过街角看不到为止。他笑着说,隔山打炮。也许只有通过相近的美,他才能够更好地感受猫熊的美吧。
翌日猫熊邀他一起去游玩。他说,我的工作还没完成,你先去吧。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但他感到无来由的害怕。他怀疑昨天所看到的女子只是假象。而电话那端就像一座悬崖,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凭借自己薄弱的意志,正努力抵抗着。他不想粉身碎骨。从语气可以听出来,猫熊有些生气了,她大声说,你想一想,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见面了,每次你都推三阻四。你昨天不是还要和我见面吗。也许你从来就没爱过我。没有,我。猫熊说,好吧,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希望能尽早见到你,再见。
根号三的心情一时五味陈杂。他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时候,哥哥会问他在班里受没受欺负,他指着牛仔裤上的划痕说,这是同桌用小刀划的。他哥哥问,他住在哪里,我带你去打他。他说不知道。怎么能找到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人呢。他哥就问你为什么没打他。打不过。你为什么没告老师。忘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这事。与此同时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高中毕业了,他给平时和自己关系不错的班长打电话,说领取志愿填报指南,班长说他现在正在网吧玩,让他去他家取,并告诉他地址,他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去取。他在楼房迷宫中转了一回终于找到他家,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和他长得很一样,他父亲问你就是根号三吗,他经常说起你。他说是,他父亲找出两本书递给他们。是厚如砖头的纸页很密的蓝皮书。
然而这些都是没有很大关联的事。
为了心安,根号三不休不止地做工作。他的脸皮薄,为了拖延自己的请求,为了不打扰别人,他总是对自己说,等他做完这件事再说吧,结果等他做完一件事,他又做了另一件事。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人为什么总要用琐事来使自己周转不息呢。而他现在也是这样。不去见猫熊并不意味有更多的空闲时间,而见了也不一定会耽误其他事的发生。
他从架子上拿起毛笔,蘸蘸墨,写了几个字,这时候觉得不尽如人意,写完了却觉得还好。每写完一幅他就扔掉,最后他潦草地涂抹一回,自己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攥起宣纸扔在地上,叹息一声。他打开电影看一部电影,看得无心无绪。读一本书,也不大懂作者在说什么。他感到厌烦,对于自己的,对于他人的,对于世界的。他几乎丧失了自己。他躺在床上,感到苦闷,自己就像提线木偶,被操纵的,被编码的,被蒙蔽的。世界正在远离自己。就像一艘离岸的船,船上的人向他诡异地笑。他决定离开猫熊,一别两宽。但也许这样的话应该当面说。可是他不愿意见到她。不见到她就不能说。这是一个悖论。也许正如他的名字,是一个难解的运数罢。
也罢,顺其自然好了。根号三在老庄中寻找到了自己的慰藉。他觉得那些话仿佛都是自己的写照,都是自己写的。他就是要达到御风而行的境界。风声就是火焰。面对多余的信息,视而不见就好了。有一次他好像见到了她,在一条狭窄的街道,她从对面走来。他的心一紧,就像做贼被逮住一般。他假意四处看风景,径直走过去。有时候做得越光明正大越大张旗鼓就越显出荒谬与虚假。他似乎听到她在喊他,但他对自己说,那不过是幻觉罢了。他走得越来越快。如果再给他两条腿。走了很久他才回过头来看,没有人,他这才喘了口气。
开始时候他有些沾沾自喜,但此时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现在自己已迹近于逃避了。他能想到那种老鼠见了猫,差生见了老师的情景。如果确实是她,那么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没过多久,她果然打来了电话,说要和他谈一谈。根号三犹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嗯,他又想要反悔,对方快速地说,师大东门咖啡店,明天下午四点见,说完就挂了。他佩服像她这样当机立断的人。但他难道就这样听命于她吗。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叛逆心的男同志啊。他向来是想什么不说什么,别人说什么他不做什么的人。他就是颜色最不一样的烟火。但他想也许这次会不一样吧,他想也许背叛自己才是真的背叛吧。
咖啡店里很精洁,紫色的壁纸为咖啡店添上一层梦幻的色彩,仿佛整个房子在均匀地呼吸。他进来时候,她已经坐了一会。他道歉说,抱歉,我来晚了。他觉得他想错了,从始至终。他终于发现她的相貌虽而不如他想象中她的相貌,但比实际的还要美一些。也即,她的相貌介于实际与想象之间。她说,没事,坐吧,我今天是来和你说……先喝一杯咖啡吧。根号三啜了一口咖啡说,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猫熊说,你不知道吧。根号三笑了,他说我是知道的,你不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