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一鬼

我从坟墓里坐起来,空气还是像从前一样清新,天空也瓦蓝如绸布。我在坟墓里已经几十度寒暑了。我一直睡着,只有偶尔才醒来。我醒了还仍然睡着,并不急于起床。有时候城市的鼾声太过浓厚,有如铁钎插入我睡眠的岩层。这时候我就会去城市的窗户上看一看,两扇窗,一扇上下方向开着,一扇固定。风声呼啸起来。世界宛如流水。树举着手来回摇动着,它们一头绿发,一会说,不要吹乱我的发型,一会说让身体摇一摇。浮在树后面的是红色的小楼,仿佛茫茫海面上的一个漂浮着的岛屿。左下角还潜着一个橘红色的电话亭,像一个戴着帽子暗中窥伺的人。后面是通向蓝色楼体的白色铁质栏杆。城市里流动着光斑,暗影,日夜。还有欲望,空虚。处在这样的空气中,我感到困倦不已。这时候,我就会重新回到自己隐蔽而又宜人的墓穴中去。
我原本住在乡村,由于城市化的浪潮拍到这里,我才住到了城市中去。他们将许多年久失修的坟墓都拆移出去,盖上高楼,学校。我的坟墓就处在现在的学校里。由于葬得深,旁边又有许多树木,所以在清除地表的土馒头后就安然无事了。不像其他的孤魂野鬼,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哭诉自己的悲惨命运。有时候我会邀他们来我这里坐一坐叙叙旧,他们憔悴忉怛,他们低声呜咽。后来他们陆续离开了。他们受不了这个学校冬天的鸦鸣,夏天的飞絮。
夏天的雷雨让我觉得快活,剧烈的风在不息地飘荡,跳舞,轰天的雷声让我越加觉得周遭的宁馨与平和。在坟墓内,我睡得安详。
但这次醒来,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在此之前,我看到一个女生,她每天都从这里走过,脸上大多时候带着郁郁不乐的表情。她穿着天蓝色吊带裤,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雪纺衫。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踏在琴键上。偶尔遇到人的时候,她就招招手,轻轻地微笑一回。我知道我的厄运就要开始了。
我的梦里反复出现她的影子。她走得匆匆忙忙,一头秀发在她脑后来回摆荡。她的脸如影子模糊不清,她从树荫下走过,从楼门前走过,从石板路上走过。她走过去又走回来,像是寻找什么东西。她有一回似乎想要说话,但我什么也没听见。
每当她来的时候,我就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从坟墓中爬起来,两手支在泥土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起初她的形影很小很远,接着她转过一个弯,将路上的石板踩得嘎吱响,这时她的白色帆布鞋就映入眼帘。她漫不经心地甩动着两臂,她用手捋捋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她的头发黑得就像浸过墨水一样。她的脸白白嫩嫩,加之初潮到来时候的粉红,红红白白,夭桃艳李。她的手尤其纤妙,像是时刻要挥动琵琶一样。她朱红的唇像是一瓣飘落在脸上的红花。她的身体上还有一股缭绕的香味。她的每一部分都浑如璞玉,带着对于世界的美好愿景。但我不能痴迷于她的部分,我要从中跳出来才能看到她的整体全部的美丽。这时她的每一部分美丽都退后成为璀璨的布景,将一个整体的完满的美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想把风细微的呢喃分享给她,想把落日战栗的剪影告诉她,想把坟墓里的凉爽带给她。不论想起什么,我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联想到她,仿佛她是这一切的中心。而每当想起她,我的嘴角就会流露出笑容。因此我一直傻傻地笑着,像是中了邪。
有一段时间她不从这里路过时候,我觉得天空不再蔚蓝,人群乏味得可怜,一切都失去了影子,一切都丢掉了梦魂。她哪里去了呢。她什么时候会再来呢,或是一去不回。万一她遇到了什么危险呢。我决心找到她,和她说我已经留意你好久了。
白天的阳光太过酷烈了,即便是冬天,对于我黑色的体质而言。我只能在夜间出去寻找她的踪迹。我在一个小花园里闻到了她若有若无的气息。那里的花香虽然浓烈,但与她身上的截然不同。其中的差别如一丝头发细微。还有教学楼,她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女生,她愿意让学习使自己变成苦行僧一般的人。通过,她慢慢品味着生活的苦涩,就像喝着不加糖的咖啡一样。
过了两天,她又从这里走过了,我感到大地在颤动,我的心像是坐在蹦蹦床上一样上下跳跃着。我连日暗淡的面容重新焕发了生气。我原本心心念念要要表白的话,都干涸在嗓子中间。我无法也无力说出来。她渐渐近了,像一片羽毛浮在泛着粼粼光色的波浪上。我的血液也趋于凝固。我将头调转过去,假装在留意别的地方。我连一个普通的问候都做不到。好像面对一个被饶恕的人,面对一个讨厌的人,说,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但当她的背影滑过时候,我的内心又波澜涌动,埋怨自己没有把握住那一刹的际遇,而现在为时已晚。也许一切都来得及,也许我还可以追上她,将心中的玫瑰展露给她,但我不能挪动自己的脚步,那一刻它们都被铅灌满。她的背影一寸一寸地远离我。我的眼睛正被空白填充。每一次相遇都让人惋惜与伤痛,如同揭起手指上的倒刺。但我为何热衷于此呢。我为何要甘心这样的失落呢。我明明知道人鬼殊途啊。
没过两天,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生。她的面容因为幸福的笑容而鲜亮了许多。我的心如同热炭一样焦灼。但也怀有些许的放松,她终于有人照顾了,而我也不用再怀有刻骨的思恋了。我一边祝福一边流下热泪。即便如此,我依然忍不住偷偷窥伺他们。他们拉着彼此的手,在路上愉快地说话,有的话很不着边际,我都替他们脸红。他说,那你说你喜欢地狱还是天堂。她说,没有什么比晚霞更美的了。他说,这根树看起来很古老了。她说,有时候路过这里的时候我会感觉有人看我。他说,那么美即便是植物也会忍不住来看你的。他们走过去,留下空洞的足音。我这时才想到她一直是看不见我的。但为什么她会有所察觉呢。对此我一无所知,也许是我的爱意太过显豁?
我告诫自己不要去刻意关注她,她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不能打扰她,即便是以爱的名义。要知道在世界上有多少人以爱的名义做着伤害对方的事。
独身一鬼,我飘荡到各处。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毫无快乐可言。更多的是夜色,夜色中烂醉的人群,鲜红的酒气,错综的脚步。我分不清楚人们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还是欢乐,我不知道他们是骗子还是受骗者。我终日游荡,永无停歇。孤独渐渐成为我身上的必不可少的属性。就像你要买东西时候参看的产品指标。还有许多新死的人,他们的灵魂不安地游荡,我比他们多一些从容。我们一起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
回到校园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她又是独自一人走过小径。他们劳燕分飞了吗。我从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不会久长的,虽然这么说有些事后诸葛亮的味道。她的体内有连她自己也从未察觉的深刻的孤独气息,与他貌似深刻实则肤浅的气质相差甚远。两个人在一起时不仅不能相互融洽,反而更显孤独。命运在将她带入歧途的时候,还会给她指明另一条合适的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作为一个长久孤独的鬼魂,我对孤独的谛义领会颇深。
她走过小径的时候还会自言自语,说,我为什么找不到一条安稳的路呢。昨天比今天更快地到达吗。一朵小花开了,我却没有心情欣赏。他们的心底还保持着最初的善意吗。她说的话大都没头没尾。她偶尔会驻足看路边上来回跳跃的小猫。小猫蹑着脚步,在篱落之间移动着身影。她蹲下身,一壁撮撮手,一壁喵喵地呼唤着。猫走过来,她用手抚摸着猫的头,又顺手摸摸猫毛茸茸的身躯。猫就会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她蹲身屈膝的样子,她侧脸凝眸的姿态,透出一种难以明言的吸引力。那时候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无数次想靠近又无数次远离。无数次想伸出手又无数次缩回来。即便我伸出手,我也不能摸到她的一丝一毫。我有的仅仅是想象。我静静地看着她,她静静地看着猫。我愿时空就停在这一刻,永远永远,及世之世。
后来她不见了。她所有的气息,所有的踪迹,所有的颜色,都没有再在学校里出现过。也许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也许她离开了学校参加了工作。为了防止遇到她,我没有再走出过学校。我静静地躺在墓穴里,重新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