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很少有东西是纯粹的，对宋词的爱，恰在其中。爱宋词，不仅爱她长短句中描绘的江南春色与塞北风光，也爱她那些意蕴美好的词牌名；不单爱她将汉字排列组合成清丽隽永的词作时如月光般柔和、却又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更爱她雕琢记录那些缠绵悱恻的心绪时眼角眉梢的温柔。宋词像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倾泻在一寸回廊里的月光，被编织成一件轻盈的衣衫。读宋词的时候，就将它披在身上，如风旖旎、似水潋滟。像是在雨后的江南小巷，偶遇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擦肩而过的时候，能嗅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又仿佛在某个流光入户的深夜，听得窗外悠扬婉转的笛声。偶尔和风经过，带走了杏花，微醺了整整一个春天的心事。也会在姗姗来迟的暮色里，任凭余晖这樽满盈的佳酿倾倒出嫣红的色泽，然后在玫瑰色的晚霞里被感动。这就是宋词，没有被寄予针砭时弊和反映社的期望，因此可以肆无忌惮的袒露一个词人的内心。
宋朝的词人是风雅的，因此红杏尚书能写出“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样明媚的句子来，张先也因“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和“花影、月影、絮影”获封“张三中”和“张三影”，更有雅致如“贺梅子”者，将满腹愁绪化作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如此玲珑心肠，像极了苏州的绣娘。宋朝的词人也是通透的，比如东坡先生，在咀嚼了世间百态的酸甜苦辣后仍然洒脱轻盈，颠沛流离的旅程虽然让他风鬟雾鬓，却仍然不改豪放本色，茶香袅袅间诠释着人生的宁静致远；宋朝的词人还是豪迈的，比如放翁和稼轩，一个历经战场风沙依然渴望金戈铁马，不顾自己僵卧孤村的潦倒。一个醉里挑灯看剑仍思策马弯弓，全然忘记了年少时的自己，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鲜衣怒马的少年。塞北秋风、战地黄花、楼兰夜色、边关黄土，这就是他们的风花雪月；杏花微雨、清风鸣蝉、橙黄橘绿、风雪夜归，这就是他们的春夏秋冬。在春去秋来，光阴流转间，人世浮沉与悲欢离合就成为常事。读宋词的时候，恍惚间走进一个词人的人生，少女如海棠般羞红的脸颊，清明后如雪瓣洁白的梨花，羌管悠悠时秋夜的漆黑，睡梦中洒落一地的青灰色月光……黑灰白红的颜色交错重叠，一瞬间仿佛几十年如梦前尘扑面，卷起了不堪就着宿醉回忆的往事……有时，宋词里的日子也是清闲的，时而折芦花赠远，揣着满怀零落的秋意漫步在梧桐树下，时而捧着一本旧书，在古老的书卷中寻找最沉静的自由，时而于春日的杏花疏影里，吹箫到天明，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宋朝的日子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譬如那东坡垂垂老矣，依旧竹杖芒鞋躬身青山，亲手栽下青松三万，然后在某个四下无人的深夜，任凭“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潇洒被“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凉击倒，对着残月下的轩窗泪眼婆娑、涕泗滂沱。此刻，林间的清风恰巧经过千里之外的孤冢，带着东坡的眷恋穿越了生死的隔阂，伴随着天空中流行的划过凝练出世上最纯美的爱情。又譬如放翁白发苍苍，于某个花开似锦的春日独游沈园，对着满园繁华和满眼春波，想起了四十四年前一去不返的照影惊鸿，黯然销魂，独自神伤。他想起那支小而精巧的凤钗，当年，他们都以为这凤嘴虽小，却可以衔紧一生一世……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是依旧忍痛放弃，还是为了毕生所爱坚守到底。宋朝的女子动人，可以是将相思化作声声琵琶的舞女小苹，独立在寂寂春日的落花下；可以是采桑径里偶遇的东邻女伴，踏着一地梨花互相打趣；也可以是娇憨俏皮的小女儿，见客来时急忙溜走，却在门口被丝丝绕绕的青梅香气拉着回首……太多的娴静与俊俏，太多的温柔与活泼，就在那些令人口齿噙香的宋词中笑靥如花。隔着千百年的浩渺烟波，后人依旧能看到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赌书泼茶，那淡淡的茶香便透过泛黄的书卷，萦绕在鼻尖……
宋朝的花解语。就如那红药，生在春风十里的扬州，便也知晓旧时繁华与今日清寒，年年生，为那“豆蔻词工”也成救不了的深情；就如那长在断桥边的梅花，知道陆游心中的苦闷，便用那孤高的身姿与幽微的香气会意他开怀；就如那盛开在易安庭院里的桂花，千百年来以同样的姿态告诉人们“自是花中第一流”。还有那满池的荷花，朵朵盛开着词人绵长细致的思乡之情。更有那青山隐隐的江南，微雨中的杏花轻绽，吐露整个春天的心事……读宋词，便觉得眼前万事万物都有情。梧桐树有情，因此在三更时伴着雨声一叶叶、一声声滴向空阶，直到天明；海棠花有情，因此在风疏雨骤的夜晚独自垂泪，卷帘人只道海棠依旧，却不见花瓣上晶莹的泪珠；长江水有情，见证古往今来的一切兴衰成败，间或滚滚而下、间或无语东流。宋词告诉我们的是，一花一叶总关情。帝王将相，寻常人家，金盆里国色天香的牡丹，墙角处独自盛开的绿苔……中国有服章之美，故称“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幅员辽阔的中国与风尘弥漫的历史，不拘于某一种文学形式，都将那些闪闪发光、去伪存真的瑰宝保留下来，赠予后人。宋词居于其中，以她婉约的风骨和豪放的精魂，占据了无数词人的内心，也俘获了我们的心。那些风姿绰约的女子，那些风度翩翩的少年，他们缱绻的缠绵情思和慷慨的家国情怀，棹着宋词这叶扁舟，从历史的长河中向我们缓缓划来，渡我们去到历史长河的那一边，采下一朵芙蓉，记录时光里的梦华。
作者简介：渭峤烟雨，原名魏耀庭，平时喜爱写作、读书、旅行。途中常常有感而发，写些文字以供消遣和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