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1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秦淮绝句
[清]王又曾
纨扇桃花细字明,黑头江令见须惊。
琼枝玉树根长在,触著东风会却生。
关于“琼枝玉树根长在,触著东风会却生”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隐喻明皇室子孙还未断绝,可能再起,象琼枝玉树可能遇东风而再生。琼枝玉树,意同‘金枝玉叶’,指帝子王孙。萧颖士《贺太子表》:‘琼枝挺秀,玉叶资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0页)
按:此诗作者王又曾(1706—1762),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曾官刑部主事。
他活了五十七岁,假定此诗作年取其寿数的中间值,亦即二十九岁时,正当雍正十三年(1735)。
此时上距明亡(1644),已九十一年,且清已历顺治、康熙、雍正三朝。
如果说明亡之初,汉族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还会对明王朝的东山再起抱有一定期望的话,那么在清王朝的“康乾盛世”中期,已不可能有多少人再做这种白日梦了。
即便“明皇室子孙还未断绝”,他们也没有“再起”的希望。
诗人自己不是也参加清王朝的科举考试,中了进士,并最终在清王朝的中央政府里做了官吗?
因此,说此诗隐喻明皇室可能再起,应属过度阐释,难以令人信从。
笔者愚见,这里的“琼枝玉树”与“金枝玉叶”没有什么瓜葛,它和它的倒语“玉树琼枝”当与男女欢爱有关。
宋柳永《尉迟杯》(宠佳丽)词:“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
又《凤栖梧》(蜀锦地衣丝步障)词:“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辛弃疾《贺新郎·吉席》词:“刘郎正是当年少。更那堪、天教付与,最多才貌。玉树琼枝相映耀。谁与安排忒好。有多少、风流欢笑。”
以上诸例,盖兼指男女双方。
又,宋张先《醉红妆》词:“琼枝玉树不相饶,薄云衣、细柳腰。”
黄庭坚《红蕉洞独宿》诗别本曰:“琼枝玉树埋黄土,衣笐妆台閟绛绡。故物尽能回白首,斯人无以永今宵。”(见宋黄㽦《山谷年谱》卷三《熙宁三年庚戌》)
秦观《虞美人》(高城望断尘如雾)词:“琼枝玉树频相见。只恨离人远。欲将幽事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
周邦彦《拜星月》(夜色催更)词:“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周紫芝《题东林香山像》诗咏及白居易《琵琶行》中之琵琶女时说:“琼枝玉树了无踪,铁拨鹍弦何用尔。”
清陈端生《再生缘》弹词第十四回《旅店中爱继佳儿》:“原知路柳残花女,难入琼枝玉树丛。”
以上诸例,虽单指一方,但亦与异性之另一方有着或隐或显的关联。
王又曾此诗所咏的“秦淮”,在明代是南京城里有名的风月烟花之地。
其前两句所述清孔尚任《桃花扇》传奇故事,便发生在这里。
故这后两句诗的意思是说:虽然明王朝已灭亡,秦淮河畔的风流艳事也不复当年之盛,但其源远流长,并未根绝,一旦逢着合适的时运,还会重新出现。
妙在“琼枝玉树”与“根”,与“春风”,与“却生”,用语相互照应,用喻统一浑成,蕴藉而不生涩,显豁而又空灵。
江行杂诗
[清]王又曾
江上丈人空复期,芦花如雪覆晴漪。
江波流尽千年恨,明月白鸥都不知。
关于“江上丈人空复期”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江上丈人:《吕氏春秋·安死》载伍员入吴时,无法渡江,遇到一个撑船老人,要他先躲在芦苇中,然后用船渡他过江。……空复期:徒然等待,意谓如今已无伍员这样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0页)
按:《吕氏春秋》卷一〇《孟冬纪》有《安死》篇,而“江上丈人”事却不在此篇,而在紧接其下的《异宝》篇,全文如下:
“伍员亡,荆急求之,登太行而望郑曰:‘盖是国也,地险而民多知;其主,俗主也,不足与举。’去郑而之许,见许公而问所之。许公不应,东南向而唾。伍员载拜受赐,曰:‘知所之矣。’因如吴。过于荆,至江上,欲涉,见一丈人,刺小船,方将渔,从而请焉。丈人度之,绝江。问其名族,则不肯告,解其剑以予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丈人不肯受,曰:‘荆国之法,得伍员者,爵执圭,禄万担,金千镒。昔者子胥过,吾犹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剑为乎?’伍员过于吴,使人求之江上,则不能得也。每食必祭之,祝曰‘江上之丈人’。天地至大矣,至众矣,将奚不有为也?而无以为。为矣,而无以为之。名不可得而闻,身不可得而见,其惟江上之丈人乎!”
这一差错,还只是个文献学方面粗心大意的小问题,关键在于注者对“空复期”的解读完全不能成立。
要知道,丈人之所以在江上,是以渔为业,并不是专门在等伍员一类人,好渡他们过江。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期望再有一个“伍员”出现呢?
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因此,“江上丈人空复期”不是说“如今已无伍员这样的人”,让江上丈人失望了;而是说如今已无像江上丈人这样不爱爵禄与金钱,勇于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义士,让我失望了!
换言之,“空复期”的主语是诗人自我,而“江上丈人”乃是“期”的宾语。
这是诗的特殊句法。注者按一般散文句法来读诗,因“江上丈人”四字在“空复期”三字之前,遂认“江上丈人”为主语,恰恰弄颠倒了。
类似的古诗词例句,并不罕见,如宋彭汝砺《古庙》诗:“堂陛终须辨臣主,山河空复誓王侯。”下句主语就不是“山河”,而是“王侯”。
苏轼《浣溪沙》词:“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下句主语也不是“故山”,而是词人自我。
苏辙《次韵王巩欲望徐州见子瞻以事不成行》诗:“河水南来绕郡城。银刀空复衒衙兵。”下句主语也不是“银刀”,而是“衙兵”。
陆游《探梅》诗:“锦囊空复残诗在,分付悲欢一梦中。”上句的主语也不是“锦囊”,而是“残诗”。
元方回《唐明皇》诗:“嗣后已成灵武篡,旧臣空复曲江思。”下句主语也不是“旧臣”,而是“唐明皇”。“旧臣”“曲江”皆指张九龄(九龄为曲江人)。此用安史之乱,唐明皇奔蜀途中思已故贤相张九龄事。
明钱宰《山峡图》诗:“伍员终赐镯镂剑,江上鸱夷空复怜。”下句主语也不是“鸱夷”,而是诗人及世人。“鸱夷”即皮囊。此用春秋时吴王夫差赐剑令忠臣伍员自刎,并用皮囊裹其尸抛入江中之事。
乌斯道《七月十五夜对月次蒋孟瞻韵》诗:“定远云深乡梦断,酒尊空复恨长干。”下句主语也不是“酒尊”,而是诗人自我。
薛瑄《读刘静修黄金台诗》诗:“贤者何曾为此来,黄金空复垒高台。”下句主语也不是“黄金”,而是战国时筑黄金台以求贤的燕昭王。
清毛奇龄《介丘吟为姚明府作》诗:“生平不敢入燕蓟,金台空复求乘黄。”下句主语也不是“金台”,而是以燕昭王为代称的当朝帝王。
凡此种种,并可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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