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创作丨一场时空的交响!
凡是见过书法家创作的人都见到这样一个场景,只见书法手中的毛笔笔杆左右上下摇动,手臂、手腕时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而进入寂静状态,时而徐徐拉动,又不激不历……
书法,是书写汉字的艺术。创作(书写)一件作品有始有终,从第一笔开始,就进入了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境界。同时,书写也是一个运动过程,也展现了运动的美。
周作人关于对书法的描述有一段话,他指出:
“这种运动的美正是理解中国书法的钥匙。中国书法的美在动不在静……迅捷稳重的一笔之所以是完美的,是因为它是速度和力量的象征。不能摹仿,不能更改,因为任何更改都会带来不和谐。这也就是为什么书法作为一门艺术非常难学的原因。”
这应该是对于中国书法及其“时空”特性的他说,真乃骊珠之论,为书法之为时空艺术找到了一些理论依据。
书法线条
对于书法来说,字形的大小、笔画的位置、线条的长短、体势的斜正……人们容易通过空间视觉来加以把握。但是,时间过程则看不见,摸不到,极不易掌握,当人们看到它时,它已不在这里。如唐代的草圣张旭、怀素,其运笔的时间速度之快,真如咏书诗所写,是“满座失声看不及”。因此将其提到哲学层面上来认识,可以说“时间在直观中是纯粹的变”。就书法创作的动态过程来看,可说时间重于空间,这首先表现为运笔挥毫必须一次而过,不得重改。陈思《秦汉魏四朝用笔法》录李斯的书论云:
“夫用笔之法,先急回,后疾下,如鹰望鹏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送脚若游鱼得水,舞笔如景山兴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
这是揭示了中国书法用笔极重要的规则——尊重时间过程的不可复返性。在这段书论中,鹰视长空,鹏徙南溟,游鱼得水,景山兴云,都是对书法创作动态过程生动直观的描述;或轻或重,或卷或舒,这都是对书家笔下的运动节律富于感性的概括;而“先”、“后”、“不得重改”,则突出地表现了对于时间过程的严格规定性。
在书法创作和欣赏接受的艺术领域里,空间的笔意总联结着时间的经验,其表现就有种种在艺术创作过程之先,书家常常以笔先之意来孕育时空共生。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总结创作的经验说:
“夫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振动”,也就是凝神预想时空共生的节律,于是,濡墨挥毫,纸素之上留下的笔迹,就能筋脉相连,似静而实动,这是“振动”所产生的美。
张瑞图书法作品
在艺术创作过程之中,书家把走笔作书当做一种动态的过程来表现,当做一种空间的韵律来享受。蔡襄《评书》写道:
“每落笔为飞草书,但觉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殊可骇也。静而观之,神情欢欣可喜耳。”
书家所表现和观赏的,正是一种交织着时空的律动。所谓“静而观之”,其实也联结着时间性的回忆。在艺术创作过程之后,时间的过程已凝定为空间的轨迹。对于这类时空转化,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说,“我们可以把空间界说为停顿了的时间,反过来把时间界说为流动着的空间”。书法也是如此。书家创作完成,书家挥运的时间过程业已消逝,成为“停顿了的时间”,而书法作品已成为特定的空间存在了。
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帖》局部
然而,欣赏者却可以依凭其经验,通过想象,在接受视野中化静为动。于是,在“流动着的空间”里,又似乎看到满纸烟云,奔腾上下,“时时只见龙蛇走”了。所以沈尹默指出要使静者复动,就得通过耽玩者想象体会的活动,方能期望它再现在眼前,于是在既定的形中,就会看到活跃地往来不定的势。
在这一瞬间,不但可以接触到五光十色的神采,而且还会感觉到音乐般轻重疾徐的节奏。这是很好的动态接受经验。
运动是(时间和空间的)不间断性与(时间和空间的)间断性的统一。中国书法是最善于体现时空的不间断性和间断性的艺术组合。例如楷书,其所书是一个个各自独立、各自成形的块架,这是“间断性”;但这一字字、一行行又构成了章法的有机连续整体。欧阳询《三十六法》有“相管领”一法,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阐释道:
“由一笔而至全字,彼此顾盼,不失位置。由一字以至全篇,其气势能管束到底也。”
笔势能做到“相管领”,全幅就能管束到底,血脉不断,气息相通,这又是“不间断性”。
“相管领”犹如乐曲的主题、曲式,联结着一系列的音符,贯穿于全曲的旋律,从而谱成了累累如贯珠的音乐之美。这种“流动着的空间”,不仅存在于楷书的章法中,而且存在于篆书、隶书的章法中,如邓石如的篆书轴,就流动着这种间断与不间断交替的旋律,它无声却有音乐的和谐。
时空的不间断性与间断性的艺术统一,在行草书中更有其典型的体现,尤其是黄庭坚的《诸上座帖》,下笔触类生变,随态生奇,达到了
“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蔡邕《九势》)
的运动美的极致。然而作品中又多用“以点断势”的手法,别辟蹊径地在飞动的线条中穿插了众多的点——一东点,西一点;这里几点,那里几点;攒三聚五,疏密不一,显现出一种天花乱坠、落英缤纷的奇境,令人目眩而神迷!这些众多的“点”以及飞动连续的线与线之间的“停顿一休止”,都可看做是“点截性”的艺术符号。而点与点之间、线与线之间,又无不递相映带,使通幅脉络一气贯注,这同样是“不间断性”的审美体现。
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帖》开篇
总之,《诸上座帖》“是不间断性和间断性的统一”的哲理在艺术中的凸显,它体现了草书杰作在时空中运动的妙不可言性。
宗白华曾说:“节奏化了的自然,可以由中国书法艺术表达出来……”
中国书法不但是诉诸视觉的空间艺术,而且是在创作和欣赏方面颇难把握的时间艺术。对于书法在时间、空间方面的多种性质,相比较而言,时间重于空间,动态重于静态,过程重于结果。一件静态的书法艺术作品,静静地挂在那里供人们欣赏,实际上都经过了一番惊天动地的时空交响。因此,书法创作由动入静,欣赏书法由静入动,赏者与写者进行心灵的碰撞,这就是艺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