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情录|香尘:书照记

书照记

香尘

上星期,看到闲散在书柜外面的书,被我扔的东一堆西一本,杂乱不堪,想把它们好好归拢,便着手整理起书柜。一本书,突然就从书柜最上层的中央挤落下来,恰巧打中了我的额头,掉落地上后,又从书中洒出一张照片来。那是二青,她年轻,甜美,笑容璀璨,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
书是《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有几年,一直和几个喜欢看书的女子玩“传书”游戏,每个人不定时把一本自己读了觉得值得分享的好书按照预先设定的顺序依次传递给下一个人,最后再返回自己的手上。如此曲水流觞兜转下来,一本书最短也需旅行一年,最长则遥遥无期。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就是这样一本遥遥无期的书,已在我的书柜里将近封藏了十三年,它是在零八年五月某个下雨的黄昏抵达我手中的,我是最后一站。原本早应该读完并回返给书主,可是,那时候,这本书的原主人刚刚消失在一场大地震的废墟里。于是,我对自己说,我应该故意搁置它,不去翻读它,我要让正去另一个时空做时间旅行的它的主人,为之着急跳脚,然后终于忍不住跑回来,来我的梦里催我骂我,然后我可以趁机紧紧抱住她,再不让她离开。
是的,这本书的原主人就叫二青。里面的白封皮上,她用钢笔很郑重地写着:对于爱,时间或许真的没什么了不起,所以,亲爱的们,我们一定要彼此坚定守护,即便岁月风波让我们卑微如草,也要做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二青啊,她和封面的女子一样,是风雨如晦中,一朵洁净的花,盛放着岁月的声音及体温。
认识她时该是二十年前,她才读高三,狐狸窝(狐妃创建的QQ群)的女人们一直宝贝地叫她小青青。比起我们,她足够年轻足够天真,所以她很不客气地叫我老香,我便哄她说,小青青这个名字太过幼稚,毫无个性,不如就叫你二青吧。此后,她就成了我的二青,她日渐喜欢我,超越她人之上。她爱呱唧呱唧告诉我一切,学习、生活甚至爱情。她说去看他的篮球赛了,和他一起吃饭了,他送她书了等等,这种单纯于我早已如烟尘,所以我从来只是敷衍听敷衍回。惟独当她对我说起报考的志愿时,她说她想选文科考新闻,因为她的梦想是单骑走天涯,有更多机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探望我们,她说父母强烈要求她选理科,说读出来容易找工作糊口。我忍不住给她建议,还是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去选择生活吧。
零八年五一放假的时候,二青在家里实在无所事事无聊之极,疯狂买了一堆十字绣。在QQ上说与我听时,我便取笑她,生性好动粗枝大叶的二青居然想要拿绣花针,很离谱,很不搭调呀。可是,当她绣好一个小香包,随后在视频里对着我们献宝时,在惊叹声里,我们的手也纷纷发痒,形成了一股十字绣热潮。她趁机跟进提议,让我们所有人跟传书一样绣她最喜欢的雷诺阿的《小艾琳》,甚至还划分了我们每个人要绣的部分,且排好了转传的时间与次序。她还煞有介事地警告,谁都不允许偷懒偷工减料,最后须于六月十三号之前做为生日礼物抵达她手里。
可是,突然便空了,在那个5月12日,空空的,连同记忆,连同想念,昨天和现在。我束手无策地张大眼睛和嘴巴,盯着电视,世界突然变成空白的画面,所有的镜头都变的很缓慢,很迟钝,只有那一片又一片废墟。5月14日几乎联系上了所有在四川的朋友,只有二青。5月15日小隐赶去绵阳寻找,未果。5月16日晚上22点53分我的手机铃响,小隐说二青没了。于是,我的手机摔地板上,四分五裂,那些零散的部件刹那就填满了空旷的地板,零散的,无处不在。二青没了,那个很特别的又美又好的女子没了 ,我再听不到她在电话那头叫我老香。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想哭,可眼泪怎么没了呢?可是,哭有什么用呢 ?碎裂的再也无法还原,我的二青,我的手机。
当狐妃按照约定绣好了她的部分把《小艾琳》转给我时,我还是日赶夜赶,每一针都是悲伤与疼痛,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试图弥补内心的愧疚失措。终于,在二青规定的时间内如约完工且快递给了小隐。我们就这样把对她的爱,统统藏在了画的背面,不露线头,但是深深深深绵长于一针一线的琐碎。那亦是纠结成的一片难分难舍的疼,因为,我们再怎么紧赶慢赶也赶不上与她的那份天长地久了。
是,我就是一个因做错事,内心充满愧疚,不能原谅自己的人。四月初的时候,她得知我需做化疗,便说,想在五月来上海看我,我自私地以身体为理由,以不想见任何人的抑郁症为理由,拒绝了她的打算。于是,她说,那么,老香,我还是做个好孩子回次绵阳老家陪父母住上半个月。这样一次轻描淡写地对话,转折掉了我们本可相守的一辈子,从此也成了我心头的枷锁。
其实是见鬼的身体不好,见鬼的抑郁症,不过都是我对网友的不敢赤诚。那会,我常跟自己说,这是个虚幻的网络,如果这些女人某天消失了,她们说过的信誓旦旦的话也消失了,这没有什么,毕竟我,只对着一架显示器说出我的可笑之处与尴尬境况嘛,除了这些,本来就什么也抓不住。所以,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消失,我是能坦然面对的。就当我今天晚上的约会被消取了,可是我明天还能够再约。就当我今天想买的那件新衣服被人买走了,可是也许明天会有更漂亮的等着我。 
事实却告诉我,不是的,我根本做不到很坦然。在网络里和一个人认识到交往到熟悉到亲爱,就象自一只小毛毛虫开始重生,吐出那些丝怎样在一处绕啊绕啊绕成一团温暖,而后结成一个体贴的茧,那些丝就是遇见之后彼此走过的路与时光。我不断捏起那团叫二青的茧,不断抽着那些依然温暖的丝,怎么就不能够在时间的脚步里将心事讲与对方说完,偏偏只能看着一场离别的故事上演,料峭的风,冰冷的雨,温暖的手,相视的笑,回忆,向往,过去,未来,一切都被吊在嗓子眼。
亲爱的二青,这个四月,我想告诉你,我种植在窗台上的那些小多肉,它们依然富有生气地和我住在一起,包括你曾在视频里吵闹着认领下来的那五盆,当时你说你喜欢极了它们那一枚一枚别致的名字:观音莲、虹之玉、菠萝影、落地生根、黑法师。其实,不光听名字,多肉本身就是这尘世最惹人心软的东西。所以,这几天,我时常一边听着缓慢忧伤的音乐,一边翻看着你的书你的照片,实在忍不住时,就对它们说起着你。说着,说着,我的眼泪便会不可控制地掉落下来,在这个不得不隐忍的世界里毫无声息地流失。可,总有那么几滴无意间打痛了它们的心房,于是,它们晶莹回望我,它们轻轻提醒我,爱像死亡一样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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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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