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美女满园诗(附音频版)|诗坛轶事
今天说的是一千年还不一定能出一位的大师的故事,这个大师不姓王也不姓张,他姓袁。我们先听听他60岁的时候,在他老家杭州西湖边上,他给他的姐姐袁女士的一首诗:
《大姊索诗》
【袁枚】
六旬谁把小名呼?阿姊还能认故吾。
见面恍疑慈母在,徐行全赖外孙扶。
当前共坐人如梦,此后重逢事恐无。
留住白头谈旧话,千金一刻对西湖。
这诗一下子能看得人泪眼朦胧。
想一想,这时候的袁枚的姐姐至少比60岁要大吧,而且长着长着越来越像她们的母亲。袁枚1749年辞官的时候就是为了赡养母亲,这时候他自己60岁,他的母亲早应不在世了。而且就算是他们姐两个,也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年龄……
现如今我们在大江南北的城市或者原来的原始风景区,“诗意地栖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诗句经常被房地产商拿来开启钱包的拉链,却没有谁提到过荷尔德林、海子的呕心造句。
同样被拿来标挂的还有“随园”,这个词不仅暗示着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要有一种追求的标榜,还渗透着住在中国园林典范中的暧昧意思。其实,没有了诗心,哪有什么真正的园林?
连正牌的随园,这个被两次大的风暴荡平的南京第一园子,最后也随着“书非借不能读也”的大学者袁枚的尸骨无存而烟消云散了。没有了诗话的“随园”就如一个似曾做过的梦,大梦醒来,只剩下书架上摆着的无论如何也免不了错别字的《随园诗话》。
随园也就是后来被写进《红楼梦》的那个大观园的雏形。
随园的前世是明末安徽人吴应箕的吴家园子,在吴园主抗清被杀后归了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曹家有亲戚证明说《红楼梦》的大观园就是依照这个园子为底本描写的,这一说法也得到了后来接手的袁枚在文中的证实。
随园在袁枚和曹家之间还有过一个主人叫隋赫德,随园的发音也因为他的姓。隋赫德是接替被抄家的曹家的新江宁织造,也是接下来被抄家的另一个江宁织造。
从对曹寅的记载和《红楼梦》里影影绰绰的镜像看,曹家在这个园子里完成了对康熙的四次接待之外,也在对外商贸和文化事业上做了许多事情。至于最后抄家,也是清朝的潜规则。曹寅帮着皇家攒够了银子,皇帝派人一发搬回来更省事儿,再给他一顶贪墨的帽子,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其实曹寅本人就是个诗人,酷爱昆曲,经常在自家园林举办演出。那时候,寓居北京的杭州人洪升十年磨一剑,写了赫赫有名的《长生殿》,却因为在佟皇后丧礼期间演出,违禁遭到刑罚,同时连累了一大批看戏的文人。
之后伤心洪升南归故里时,就是在这个院子里,由曹寅操持自家戏班子为他举行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
一场《长生殿》演了三天,洪升始终是座上最贵的贵宾。
三天演出结束后,洪升在返家的船上,酒醉失足落水而亡。
随园在姓袁之后的第105年摊上了大事儿。
广州花都人洪秀全从广西创业,沿途农民队伍几何级数倍增,于1853年春天占领了南京,改名为天京。说是由于在苏州作战时,袁枚的后代抵抗过“天兵”,于是他们找到了南京的随园,把它夷为平地,把珍宝都搬走,还在园林里种上了庄稼。
洪秀全在这里种了11年的稻谷之后,这里就真正成了农田。等到1923年,曾经设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亨利·墨菲到这里设计金陵女子大学的时候,袁枚家的墓地还在。过了20世纪70年代,他的后人就连墓碑也找不到了,因为它代表着旧世界。
袁枚接手随园后,大约是要把它当做可实现的美学理想而改造的,他倾尽全力,使之成为集山水人文景观于一体的创意私家园林。
第一期工程他就花光了在他在七、八年职业县令任上积累的所有银子,这其中有多少是润笔费我们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因为袁枚很有商业头脑,且明末在江南留下的人文和商业底蕴还没完全消失,这给他持续高收入提供了可能。他成了江南民间的一个大V,用50年时间网出了一个大大的粉丝群。
诗人袁枚一点不缺乏业主思维,他把一些有潜力的田地、池塘租出去种,一些庄稼养一些鱼和花鸟,在保持生态环境景观的同时,自己收租子当地主;在那时的江南,出版业持续繁荣着,袁枚自编自印自产自销自己的图书,获利颇丰。他还开馆授课,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特别是招了大批女弟子,公然鼓励女性走出闺房参加聚会写诗,这在当时是个轰动一时的大事儿。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银子来源是他的润笔费,婚丧嫁娶,能得到一段袁枚的文字,那是很光耀的事情。
袁枚和他的随园名满天下,名流往来络绎不绝,这给他将无形资产变现提供了可能。大批的文人以“到此一游”的心态将所见所闻所感写进诗文里,帮着袁枚做免费广告。
比如被袁枚称为“闺中三大知己”之一的金逸金纤纤女士,就多次写到随园及随园先生,比如她有一次因为不能赴袁枚组织的诗会雅集而写了随园先生两首诗,其中一首是下边这样:
西湖续会许相从,闺阁咸钦大雅宗。
我岂能诗惭画虎,人言此老好真龙。
竹声当牖凉三径,云气深潭幻一峰。
未得追随女都讲,春愁偏欲恼吴侬。
这给袁老先生喜好收女弟子留下了有一个口实。乾隆时期的一个举人高文照,还不止一次拜访袁枚,他在《三至随园呈袁简斋先生》中招供无遗,简斋是袁枚的号。
花未开残酒尚香,人间弹指小沧桑。
丹沙掷后都成垄,那得麻姑鬓不霜。
关于袁枚偏好招收女弟子的事儿,是后来比他的诗文还要多得多被咀嚼的素材。袁枚是乾隆时期闺阁文学的倡导者,那可是个风向转换的时代,若是放在明朝后期的江南还不算什么,然而乾隆的主旋律是在恢复道统,以宗法理想为王朝建立忠心团队,并节约公务人员支出,好腾出钱来用于军费开支和举办文学活动,而袁枚的主张是与主旋律相违背的。
可是在与他心弦共鸣的女弟子那里却不这么看,孙云鹤女弟子的《贺新凉 答随园先生除夕告存诗》
一纸飞书至。
报随园、烟霞杖履,依然人世。
梨枣思传多少客,挽住先生归辔。
正好在、红尘游戏。
混沌初分老蝙蝠,问生时、谁识何年始。
郭璞算,虚言耳。
这是这首词的上阕。
孙云鹤与姐姐孙云凤都是袁枚的女弟子。
女弟子如云,不缺乏美色陪伴,袁枚同时还会吃好吃,他根据自己舌头的实践撰写《随园食单》,他算是中国史上系统研究美食的第一人了,对本来就好吃的文人墨客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那时的随园至少是一部分文人心中的圣地,他们还以到这儿吃上一顿随园美食而津津乐道。
袁枚用退休后半个世纪的时间耕耘着随园,使得这里成为私家园林中最为璀璨的明珠。
南方美食的天堂,八卦新闻的集散地,美女如云的山水诗篇,其实更重要的是,他倡导的“性灵说”符合当时人民大众的愿望,人们趋之若鹜,连那些女诗人的丈夫看到自己的妻子要去随园,都连连说”去吧去吧,不着急回来“。
简单来说,性灵说不算是一个新鲜提法,那位疑似搞师生恋的李贽的”童心说“,还有”公安派“另一家姓袁的哥仨的主张,都与此类似。难能可贵的是,袁枚三十几岁就开始退出官场,职业化推动、实践性灵学说,上天选中了这样一位大才子,是很有眼光的。
袁枚曾说”不近人情者,鲜有不为大奸慝”,他一定是看通了一以贯之的道德绑架一定会培养出一大群伪君子,于是他率性作为,尽管没有给出很好的社会管理答案,但是通过他的诗歌与行为艺术,他探索了人性的可能和可爱。
他的美学主张从下面这首明白晓畅的诗中可以看得出来。
《品画》
【袁枚】
品画先神韵,论诗重性情。
蛟龙生气尽,不若鼠横行。
这个学派也不是袁枚一个人的战争,诗人赵翼也有我们熟知的句子: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是赵翼《论诗》六首中的一首,赵翼被列入性灵三大家之一,另外一位说四川话的张问陶,他写了很多首梅花,其中一朵梅花是这样子的:
《梅花》
【 张问陶】
腊尾春头放几枝,风霜雨露总无私。
美人遗世应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
照影别开清净相,传神难得性灵诗。
万花何苦争先后,独自能香亦有时。
袁枚自辞职之后就成了真正的职业文人,他坐在园子里喝着茶嘲讽着礼部尚书沈德潜歌功颂德的“格调”主张。其实沈德潜也不容易了,67岁才中进士,彼时正被乾隆的长着老年斑的手摸得后背热乎乎,感动得老泪纵横呢。沈德潜值得同情,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自己的那些力争上游的经验四处推广,惹得南方这个花花老头不高兴了。
被袁枚所看不起的文人,多是以诗歌为政治手段,替攀升直接间接铺路的那些人。
袁枚一直践行着他的性灵主张,你看他的《所见》一诗写的: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马上让人想起另一首趣味相似的诗:
《池上》
白居易
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
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
要是觉得这两首诗太儿童了,还可以看看袁枚的另一首写老太太也是写自己严谨精神的诗:
《遣兴》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袁枚活了82岁,乾隆比他先来5年晚走1年,但他俩基本上叠印在一个时代,袁枚能够平安躲在园林里坐香车拥美人当大V,也的确算是运气好的了。
袁枚在临终时说“千秋万世,必有知我者。”,可见在当时随园虽然红火,但也就是一个场子,还没有成为主流。
袁枚料到了后人对他的尊崇,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园子会是那样一个结局,更没有料到最后连他自己生前为自己和妻妾们修好的墓地——生圹,都被戴着一种陌生袖标的年轻人给刨开,最后连一把老骨头都灰化、纷扬于宇宙间了。至于袁枚生前公然宣扬并为之践行的龙阳之好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发展到像是一种地下组织,悄悄地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