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隐
有时你明明没做错什么,甚至什么都没做,家里的房子“哗”就塌了。
——题记
一
我是通过一次报警认识季明的。
那是才过春节不久,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尽,关中平原的小镇依然沉浸在春节的余味中,而农民工的春节早已经结束。过了初六,他们背上行囊,陆陆续续离开了温暖的家。
辖区人口逐渐减少,报警也相应少了。元宵节前一天中午,接警电话久违地响了。报警人是个老头,他惊慌地说:“警察同志,有人在我家门前闹事。”
听筒那边不时传来咒骂声和砸门声,我不敢怠慢,一边嘱咐报警人不要出去,锁好门,一边招呼弟兄们迅速出警。
现场在村子的西北角,一幢典型的关中平原式独立院落,四面高墙,朱红大门,看样子修成不久。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伙手持半块砖头一边砸门一边喝骂:“你狗日的快开门,太他妈欺负人了。”朱红色的大门被砸得坑坑洼洼,门前一地砖屑。
我厉声喝止了小伙。小伙一看是警察,悻悻然扔了砖头,朝我走过来,但是并不躲避我的直视,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叫什么?”我试探性问道,一边观察他的行动,双手按在腰间单警装备上,拉开安全距离,一边猜测事情的缘由。
小伙握紧双拳,不作声。
“喝酒了吗?”我又问道。
小伙还是不作声。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砸门?”我再次问道。
“我砸自己家门不行吗?”他终于开口了,不过仍然火药味十足。
竟然是自己家,这点我还真没想到。警情现场处置就像拉弹簧,你进我退,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说:“你这小伙真是的,我看你也像常年在社会上行走,不会好好说话吗?你有什么矛盾可以跟我讲,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再说了,崭新的大门砸坏了还得再换新的,这几年钱可不好赚啊,家人多辛苦……”
小伙紧握的双拳逐渐放松,可是听到“家人多辛苦”又紧握双拳,不等我说完,恨恨地接住我的话:“辛辛苦苦赚钱倒给畜生修了个院子!”
这句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这要是他自己家,刚刚报警的老头可能就是他父亲,和自己父亲闹到这个地步是有多大仇?我没着急接话,盯着小伙,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小伙的愤怒逐渐转变为悲伤,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唉,警察同志,真是没脸给你讲啊,我哥常年在外务工,辛辛苦苦赚钱养家,没想到……”
“季汉!”不远处一名壮年男子打断小伙的话头。我一到现场便注意到背对我们蹲在路边的壮年男子,他死盯着地面却又眼神空洞,不停地抠面前的草根,双手满是稀泥,不知在想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我走到他不远处蹲下来问道。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盯着我,眼神很复杂,是愤怒,是委屈,又是绝望,声音却平静地说:“警察同志,麻烦你们跑了一趟。不过这事你们管不了。”说完猛地站起身,或许是起太猛,他径直向后倒去。季汉赶紧上步扶住他,壮年男子虚弱地说:“季汉我们走吧。”
直觉告诉我这起报警是家事,还是不小的家事。待兄弟二人上车离开后,我叫开了紧锁的朱门。
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不待我开口,她先生气地说:“哼!哥俩翅膀硬了,我辛辛苦苦养大他们给他们成家,到老却要跟我翻脸。”
这话听得我又是一头雾水,兄弟二人决绝的态度不像是单纯与老母亲争夺家庭领导权啊。老太太将我们让进正房坐下,拿出糖和瓜子,麻利地倒好茶,给我们诉起苦来。
老太太与第一任丈夫育有二子:季明、季汉,后丈夫去世,经人介绍认识了中原某地刚刚丧偶不久季明的继父。继父从中原来到此地,与老太太共同将兄弟二人抚养长大又分别娶妻成家。三十多年的事,老太太寥寥数语,个中艰辛常人难以想象。农村两个儿子成家耗资甚巨,愈往西北愈甚。
“如今两个白眼狼翅膀硬了,竟要将他继父赶出家门!我倒要看看这俩白眼狼还有什么手段。”老太太愤愤地说。
我基本听明白了。季明、季汉兄弟二人要赶走养他们长大给他们成家的继父,母亲旗帜鲜明地站在继父一边。
家务事确实难断,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解决,只好说了些场面话。出门的时候,季明的继父埋头打扫门前的砖屑,一言不发。
回去的路上,弟兄们纷纷谴责季明、季汉兄弟俩忘恩负义,又可怜老头熬了半辈子落得如此下场。大家一阵唏嘘。但是我回想起季明、季汉兄弟二人的态度,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二
三月的一天,“110”接警,有个老头报警被人打了。警车开到村口,我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季明家所在的那个村吗?
季明的继父蹲在村口,见警车来赶忙迎上来,一开口便是中原官话:“警察同志,季明把我们从家里赶出来了。”一个小女孩抓着老头的衣角怯生生站在老头身后。农历二月,春寒料峭,还飘着小雨,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我让小女孩坐在警车上,让继父在村口等,赶紧赶往季明家里。门口围着不少邻居议论纷纷。季明的母亲坐在门口,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院子里像刮过台风一样,偏房的玻璃全部被砸碎,厨房锅碗瓢盆扔了一地,正房却出奇的安静。
我小心翼翼避开玻璃渣,穿过院子,挑起正房的门帘——看来台风还刮到屋里了,季明光着膀子坐在沙发上,见我来,欲言又止。
“怎么回事?”我愈发觉得事情远没有季母说的那样简单。
季汉看着季明,季明摆摆手:“你讲吧。”
十年前季明结婚,妻子是邻村女子,比季明小一岁,长得很好看,就是稍微有点智力障碍。结婚以后,妻子留在家中孝敬双亲,季明常年在外务工,逢年过节回来住几天。婚后第二年,妻子生了个女儿。过了几年又生了儿子。
儿女双全,父母康健,弟弟结婚后也有稳定收入,季明更是下了力气做活。因为父亲早亡,继父又是外地人,季明和季汉小时候在村子里没少受欺负。这几年兄弟俩辛勤劳动,先是为老两口买了农用三轮,攒了几年,又翻修了老屋。光景一天比一天好,兄弟俩在村子里腰杆终于挺起来了,对生活也充满了信心。
年前,季明照例拒绝了老板丰厚的加班待遇,回家过年。偶然的机会,季明发现妻子吃饭总是要坐在继父旁边,没事总往继父身边凑。这些行为让季明心里直犯嘀咕,男人的直觉告诉他妻子和继父的关系不正常。季明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一跳,连续观察了几天,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他把心中疑虑告诉弟弟季汉。季汉也被吓一跳,跟着观察了几天,也肯定了哥哥的怀疑。兄弟俩一时没了主意,找母亲商量。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臭骂一顿。
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老板都打电话来催季明上班。兄弟二人一合计,扒灰就扒灰吧,过年了季明把媳妇带出去上班,只要孩子是亲生的就行。季明偷偷给俩孩子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傻眼了:俩孩子都不是亲生的!
季明大怒,回家把妻子打了一顿,逼问孩子是谁的。妻子坚持认为孩子是亲生的,但是也承认和继父发生过关系。随后妻子收拾行李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了。季明要找继父理论,被母亲推出大门。也就是第一次报警的时候。
季明不死心,换了一家机构重新做亲子鉴定,又给自己做了男科检查:两个孩子均非亲生,男科检查一切正常。季明回到家,把继父和周末在家的女儿全部赶了出去。也就是第二次报警。
季汉讲完以后,我们几个出警的小年轻集体沉默。我从警这几年,各种纠纷矛盾处理不计其数,独独这次束手无策。过了好一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问:“第二次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你母亲是什么态度?”
“我妈不相信我们,认为鉴定结果是伪造的。”季汉气愤又无奈地说。
“那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我问道。忽然注意到季明还是光着膀子,赶忙让季汉给季明找几件衣服。
季汉把衣服递给季明,季明拿在手里也不穿,眼神空洞。季汉叹了一口气:“我妈现在不相信我们哥俩,我哥呆在屋里也憋屈,我先把他带到县城,慢慢让我妈相信。”
除了“慢慢”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我默许了这个结果。季汉拉起季明,把衣服给他套上。季母铁青着脸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兄弟俩从她面前走过。
我劝散了围观的群众,挑了一间还算完好的房间安顿好警车上惊魂未定的小女孩,临行叮嘱村主任密切关注季明家,严防出现重大刑事案件。
三
次日中午“110”接到一名老妇报警:家中的农用三轮车被人开走,同时丢失的还有一万多斤麦子。老妇提供的地址就是季明家。
我第三次见到了季明、季汉兄弟二人。
昨天冲突完之后,继父带着季母、季明的妻子、两个孩子连夜回了中原老家,投奔老家的独女。季明得知消息后担心继父变卖家里的财物,回家砸开锁,将值钱的财物或藏或卖。
为了防止日后扯皮,我将季明带回询问并将笔录留存。询问结束以后季明问我此事该怎么办。我只好建议他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过了几日,季明和季汉到所里找我,对我的建议表示感谢。又说继父一行回到中原独女家中,并不受待见。五人无处可去,继父不敢回来,只好赖在女儿家。季母将儿媳和两个孩子带回老家。几经折腾,季母终于明白这个家靠她一人无法维持下去,将儿媳和两个孩子送回了娘家。季明咨询了律师后提起了离婚诉讼。
走的时候,季明懊悔的说:“今年活多,老板极力劝我过年值班,加班工资和待遇比往年任何一年都丰厚,我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叹口气又说,“活了半辈子,老娘跟我翻脸,媳妇离了,俩孩子不是自己的,人这一世可真难啊。”
我想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拍拍他肩膀,目送哥俩离开。转身一刻,我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