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总有一个故事不愿意讲
1.关于开水和猪肉 边疆的黑赛马讲给我的故事
时间:八九十年代
地点:甘肃一所乡村中学
那时候,因为离家远,所以,要念书,就不得不住校。
天可真是冷,学校的学生宿舍就偏偏建在阴背巷里,那是一个偏僻逼仄到风吹过来都要折断了腰的死胡同,矮墙下面就是人们扔垃圾一道深沟。
终年见不到阳光,一下课回到宿舍,你全部的活动就是打哆嗦,做饭的时候,站在地上打哆嗦;睡觉的时候,你在薄薄的床板上打哆嗦,装在编织袋里的麦草,带给你的温暖,少到几乎可以被忽略,晚上钻进被窝的时候,就好像光脚踩在冰溜子上了,刺骨的寒冷刺骨的疼,这是夜晚的怕。
白天的怕,就是做饭。
气温低,要用小小的煤油炉子那一簇小小的火苗烧开一锅凉水来煮面条,要等很久不说,大多数学生,其实很少有钱宽绰的买足够多的煤油,于是,为了能吃到煮熟的饭,就寄希望于到水龙头前打开水,热水也行。
于是,中午下午吃饭时候,学校的热水龙头前总是排满了长长的队伍,老师在前面,学生在后面。
可是,开水或者热水的量总是很有限,于是,后面的学生就都盯着前面的老师。
有的老师很好,知道学生有这种情况,就不来打水,留给学生。
有的老师,就拿一两个暖瓶,打些够用也就可以,那个时候,都不宽裕,老师想省点自己的煤炭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肥肥张就来了,肥肥张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我们都不愿意喊他一声张老师,甚至都不愿意喊他张xx,就喊他肥肥张,死肥肥张。
他来的时候,总是用一副担子挑了两只硕大的塑料水桶,来了也不排队,直接走到开水龙头前,用他那只肥腻腻的手只一拧,那浑身冒着热气的水就都哗哗地冲进了塑料桶,唉,溅到外面的也够两三个学生煮一顿饭了,真是心疼,可他不管,挑了一回挑两回,水房离他的寝室近,他有个漂亮的高个子老婆,爱洗洗刷刷,据说那开水就是被倒在洗衣机里洗衣服了,水温高的话可以少用洗衣粉。
于是,等他挑那么一两回,三四回,甚至更多,就有很多学生吃不到饭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上高三,课程紧,没时间站在煤油炉子前等着用煤油来把一锅甚至带着冰块的水烧开,就冒险排队,看能不能有幸打到一壶开水。
可是,每次,肥肥张一来,就几乎可以宣告,学生们,你们的饭泡汤了。
所以,学生们就恨这个肥头大耳的肥肥张,一群少年就想着报复。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胆子大到,也没有想象力丰富到使用校园暴力,就有个同学想了个招儿。
有极个别家庭条件好的住校的学生,会从家里面带来一点点猪肉。
有时候是要,有时候是偷,就得了那一点珍贵的猪肉,就在教室里哄肥肥张的小孩子吃,这一吃,一届又一届,就是七八年,也就是说,在那个大家都过的很艰难的年代,肥肥张从没停止挥霍开水,所以,那小孩子也就一直在被吃猪肉。
而肥肥张是回族。
而这报复,一届一届,成了一个被群体性认可的可行的回击。
当一件事情,被大多数人认可并且执行的时候,它就具有了某方面的合理性,哪怕它表面看起来,显得诡谲而怪异。
讲这个故事时候的黑赛马,语气里是回忆往事的窃喜和人到中年的感慨,他说,他从来没给人讲过这个故事,因为他不愿意提及。一来,我忘不了当年的冷和饿,更重要的是,我内疚,很深的内疚,很深很深的内疚。
我懂得黑赛马的内疚。
我没有住过校,我也没有恶作剧说给一个什么回族同胞吃过猪肉,但是,我知道,宗教信仰的事情,历来可大可小,历史上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因为宗教而来的流血和战争,不胜枚举。
那么,在一个宗教信仰很虔诚的地区,骗着哄一个回族小孩吃了许多年的猪肉,这个事情如果站在一个笃信伊斯兰教的人的立场,性质其实很恶劣。
黑赛马说,就是因为太冷太饿,经常冻得睡不着,经常饿的两眼发昏,很多学生,因为常年吃的是夹生的饭,肠胃都生病了,于是,为了读书不得不住校的同学,有很多就辍学了,从此走上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在外漂泊打工的路。
我给黑赛马说,天下的事情,都是有母体的,是恶生了恶。
所以,你自不必内疚,因为,比毁掉人的信仰本身更可怕的,是毁掉人。
2.夜里的故事 斜倚横枝的花朵讲给我的故事
时间:九十年代
地点:四川荣昌县某村
晚樱,我是你的一个读者,我的小名叫朵朵。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外出打工去了,我的爷爷去世的很早,我和弟弟由奶奶一手带大。
到了我们上学的年龄,经济状况也已经好转很多,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母亲就留在家里给我们做饭,接送我们上下学。
奶奶病重时候,给我说了一件事。
她说,朵朵,我希望你,原谅你的母亲。
我低下了头,我知道奶奶指的是什么事情。
在我八岁那年,有天晚上,我因为肚子疼,半夜出来上厕所,就听到母亲屋里有说话声,我以为是奶奶,或者是父亲半夜回来了,也没在意,因为瞌睡,上了厕所又回去睡。
过会又不舒服,就起来,在我刚踏出屋门的时候,我看到从母亲的房间里走出一个男人,他从容地走过墙边的竹丛,绕过院中的荷花池,从矮墙上纵深一翻就过去了。
我以为他是来偷东西的,所以很害怕,也没敢声张,就跑到奶奶房中,谁知道奶奶并没有睡着,而是端坐在床上,一脸冷静的肃穆。
奶奶,他……,我指了指门外。
奶奶说,没事,孩子,回去睡觉,你看花眼了吧。
奶奶从来不怒自威,我不敢申辩,就回去睡了。
可是,我睡不踏实,那个男人我认识,是隔壁当过兵的卿志远,长得帅,身手很好,为人也很和气,经常给我们小孩讲军队上的事情,我们都很喜欢他。
可是,他半夜跑到母亲的房里做什么呢?
年龄和经历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和判断。
后来,渐渐大一些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流言蜚语,说母亲不检点,说的很难听,我突然意识到了那一夜的事情,后背心里一阵冷。
从此,我对母亲就有了深深的敌意,那是为我的父亲抱不平,他在外面辛苦赚钱养家,而她呢?
我不爱和她说话,我不爱和她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我甚至在她病着的时候,也不愿意去看她一眼,母亲许是察觉到了,总是在我面前低下了头。
还有就是,那么,奶奶也是知道这个事情的了,可是,为什么奶奶一直不说呢?父亲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啊,有几个老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儿媳妇背着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情呢?
我觉得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奶奶一直不说,虽然我想不通奶奶的沉默。
可是,在奶奶病重的时候,她喊我到她的床前,对我说,她说,我希望你,原谅你的母亲。
奶奶说,你的母亲,她和隔壁的卿志远,其实是一对相爱的人,只是因为父辈之间的恩怨,而没能成亲。
咱们卿家,真是穷,家里经常断顿,孩子们饿的哇哇叫。可是你的母亲娘家,日子很好过,还是个大姑娘的你母亲就经常给你的父亲和姑姑们从家里拿吃的来。
既然和相爱的人不能结婚,就还是要结婚生子过日子,在打交道里,你父亲和喜欢你的母亲,而你母亲觉得我和你父亲人好,也就没嫌弃咱家穷,就嫁过来。
这么多年,你母亲她一直都很孝敬我,对你父亲也很好,对你们也都没得说,也吃苦耐劳,一个人承包鱼塘,一个女人家,起早贪黑也是不容易,除了那一点,别的,她没半点不是,甚至可以说,她有恩于我们卿家。
还有,你爷爷去世的很早,那时候我刚三十岁,夜好长啊,好凉……,我就这样一个人熬过了四十年的岁月,奶奶说的没有了力气,一颗眼泪滑到了眼角。
看我不说话,奶奶继续说,朵朵,其实这件事,我是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是,一直看你和你母亲之间不亲,所以,我就在你已经懂事的今天,把它告诉了你。
孩子,奶奶继续说,你母亲的过错,是母亲的过错,可是,你是她的孩子,她对你的生育养育的恩情,你依旧是要丝毫不少的记住并且报答。所以,你要忘记这件事,原谅她并且孝敬她,你看,如今,她也已经白发苍苍了,年龄和生死,何曾轻饶过任何一个喘气的生灵。
朵朵,人与人之间,要相互饶恕!
奶奶的意思我明白,我离婚也有几个年头了,平日里,也就过去了,夜晚,真的就像奶奶说的,夜好长啊,好凉……尤其生病的时候,好无助,好痛楚。
朵朵对我说,晚樱,张爱玲曾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直到奶奶给我讲这番话这一刻,我才深深的明白了张爱玲这句话的意思。
晚樱,我奶奶祖上,很厉害,出过探花,到我奶奶父亲这一代,已经零落了,可也是个县令,后来你知道,国事周折,适婚时候,因为成分不好,千金之躯的我奶奶才嫁给了一穷二白的我爷爷,她和我的母亲一样,也是很认命,从不埋怨大理小事,只埋头拉扯我父亲和几个姑姑长大,尤其在对待我母亲这件事上,我觉得了她老人家的胸襟和贵气。
我给朵朵说,我说,朵朵,张爱玲还说过一句话,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可是,生而无奈,还得好好活着不是?所以,你肯定听了你奶奶的话,原谅了你的母亲,是不是?
朵朵说,晚樱,是这样,我原谅了我的母亲,现在和她很亲昵,是一对很好的母女了。
朵朵又说,其实,这个故事,我也是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是,我看到了你写《有破绽的长相》一文,你在文章最后说:
村上春树曾经说,自己喜欢有破绽的长相,因其才有力量。过于齐整的长相,多了端正,却少了趣味。而有破绽的内心,恰好昭示了人之为人的丰富和无穷,不单一不乏味。人世烟火的纷繁驳杂,暗尘灰蝇,与山川河流的伟岸奔腾,莺歌婉转的脆声齐齐,一同构成了这个华丽驳杂的世相万千。
红尘滚滚,众生芸芸,期间,你看见了别人,也窥见自我。
就是因为这段话,我才决定把我这个不想讲的故事讲个你听。
晚樱,人生,其实很累,我不想挑着担子行路。
我想着你是能理解的,所以,我才打算告诉你这个我本来此生都不愿意讲的故事。
非要一个家庭分崩离析才好吗?稳定是大局。
我没有告诉朵朵的是,其实,在她奶奶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文化基因”,绵延千年而不改其睿智,柔软,雅量和尊贵。
3,苏式月饼与夜火车 我想说的话
黑赛马给我说,他无由地很关心那个当年吃了许多猪肉的穆斯林小孩,不知道过的好不好,他希望过的很好,这样,他可以少些许内疚。
朵朵最后给我说,其实,我讲的这个故事,并不只是为了宣泄我自己。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亲子之间,因为各种原因而相互隔膜,我的这个原因,只是其中一部分。
有什么比亲人和血缘之间的冷漠更令人心寒和泄气的呢?
所以,我们相互饶恕吧。
有读者说,你的心里,你的笔下,怎么就没有罪恶和黑暗。
可,其实呢?
我也不例外,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所监狱。
里面关着失落,委屈,幽怨,愤怒,计较,冷漠,仇恨,甚至杀戮。
一张纸片,可以折叠成很多种东西,纸鹤,青蛙,飞机,蝉虫,花朵……
一张纸片,也可以裁剪成月亮,飞鸟,石榴,房屋,女孩,红双喜……
一张纸片,也可以涂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们心中的这座监狱,也一样,差别在,就看我们经过一颗心的无数次的忐忑和徘徊,最终,会将它里面的内容以什么形式呈现出来,如此而已。
我的心中不是没有块垒,我不过是喜欢微笑,和饶恕,如此而已。
生命,它既不是一个胖乎乎的大汤圆,它也不是一个颜色乳白,口感温润的苏式月饼,到处都冒着热烘烘的清甜的糖的气息,带着安适,平稳,温软和妥帖。
生命,是一辆需要不断耗油的夜火车,它从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或者夜晚,从我们的母亲的子宫始发,它穿过鲜花盛开,绿树茂密的丛林,它穿过煦日和暖的阳春,也穿过了白雪茫茫的寒冬,而终于平安地走到了今天。
我喜欢这长达无数个四季里,岁月所带给我的磨砺和厚恩。
我感谢我的读者,能够这样信任我。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都喜欢在一个阳光的午后,坐在一座充满了爱和温暖,体谅和宽容的房间里,听着水声和蝉鸣带来的静谧与和平,享受着我们这卑微的身躯藏身此刻的从容和美好。
所以,就像朵朵的奶奶告诉朵朵的那样,我们,要相互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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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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