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你 你的实质流入了我
作者
窦小四
1
87版《红楼梦》开播的时候，我五六岁，是刚刚学会了看新奇的年岁，也是刚刚能够记住一些人和东西的年岁。
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有电视的人家，有记忆的是热天。为了让大家都能够看到电视，父亲用一些木板靠着窗台支起了一个很高的架子，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就成了那个年代晚上村里人的新奇。父亲很热情，老人有茶，年轻人有瓜子，孩子有糖。所以，那些年的那些我们家院子里夜晚的热闹，每一个夜晚的热闹，在我作为一个孩子的记忆里，丝毫不比现在的一场电影的公映更热闹。
那时候演的，就是87版《红楼梦》。
里面那么多姑娘，我就独独盯上了林黛玉，我不知道这个选择在我这个个体身上，是靠什么机制决定的，但是，我就是盯上了她。
这个姐姐多好看啊，她的眼睛，她的脸蛋，她的那环环绕绕梳得很好看的头发，她的衣带能够随着风飘起来，还有她扛在锄头上的那个布袋子，都是多么的好看啊，她的眉眼，她的装束，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不知道村里的人们看这个电视剧，都看的是什么，对于我，就是为了看林黛玉，我觉得她就是仙女一样的女孩，是我所见过的人里面最好看的人了。
最初时的这个判断，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它直接决定了将来很多年对于女性的审美。
直到现在，我觉得所谓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就应该是林黛玉的样子，瓜子脸，不薄不厚的嘴唇，不怎么轻易张开，也从不大声说话，除了轻轻的笑之外，就是用帕子遮着嘴唇哭，要么，就双唇紧闭，不喜不悲。
87版《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这些特点，无一例外地统统传染给了我。在我所走过的三十多年里，我极少大声地笑，也极少大声地说话，这也可能和我的家教有关系，但是，我觉得，这和我最初我对于林黛玉深刻的爱是分不开的，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模仿，时间久了，就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
我想我对于女性的审美判断，也是这个时候形成的，也是这个时候被决定了的。而这个审美倾向，成为我以后很多方面审美倾向的一个原始出发点。
2
后来，十三四岁的时候，识的字多起来，父亲的书箱里，就恰好有一套浅绿色封皮的《红楼梦》，上中下三本。可惜，那个时候，只辨得颜色，而不知晓所谓版本，就囫囵吞枣般不大明白地瞎看起来。
也许自己正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就在这本浅绿色的书里，看到了传说中的爱情，确切地说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我是怎么判断的，只要男生贾宝玉和别的女生一说话，林黛玉就会不高兴，会哭，会不理贾宝玉，会使小性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天下有“吃醋”这个词语。
可是，看着，看着，最后和贾宝玉结婚的人，竟然不是林黛玉，而是别人。心里面就很难过。我的这种对于林黛玉的偏爱，一直持续到现在，每次不管是看87版电视剧《红楼梦》，还是看书，只要看到二宝成亲时候，林黛玉在潇湘馆里吐血而亡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我想我对于男女情爱的认知，直接就是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相爱事件决定的。必须很专一，很专一，非你不可，一旦许诺，就是生死不改的，如果你近了别人，我就是要心碎的，我就是要流泪的，甚至于，如果你娶了别人，我就是要吐血而亡的。
这种对于男女情爱的认知，深深地植入到了我的血液里，形成了我最初的爱情观。
无奈时代不一样的，人性人心也大不一样。别人对于情爱的认知，未必就是林妹妹这个样子，也未必就是我这个样子。可是，我的心肠却终究不能改换，这便让我在这件事上，吃尽了苦头，甚至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幻想，梦想着，这天下的爱情，都应该是像黛玉和宝玉之间的爱情一样的专一而敏感，细腻而心碎。得之，则一心一意，不得，则甘愿以死殉之。
3
还有一点，不管是最初的影视剧，还是后来对于书本的解读，我都在完全无意识中，直觉的林黛玉是“仙”的，她是除了贾宝玉这个人之外，和这个尘世没有任何关联的。
在我没有看到《红楼梦》更深的东西之前，也就是还只在追求故事和情节的阅读的初级阶段里，我能立刻想得到的，林黛玉和物质之间的关系，就是她回了一次扬州，给兄弟姐妹们带来了许多礼物，并由她亲自分发的。第二次是，她因为恼了宝玉，而用剪刀绞了的那个荷包，以及她扔回去给宝玉的，宝玉带回来给她的那个北静王送给宝玉的鹡鸰香念珠。
黛玉对于物质的疏离，也于无形中，深深地影响到了我，当然，这个也很可能和我的父母对于我们，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根本不用我们操心有关系，可是，我觉得这个还是和我对于黛玉的印象有极大的关系。
所以，从小到大，我对于物质没有任何意识，没有觉得自己富有，也没有觉得自己贫穷，也没有觉得物质有用，也没有物质无用，一切，对于物质，只是无意识。
这个对于物质的无意识，一直贯串在我的世界里，甚至直到现在。我却反而一直对于人的情感，喜好，关系，走向，归宿，关注的更多。
4
后来，在学业上，有一项绕不过去的事情，就是写作文。在我的印象中，即便是从最初的为文时候起，我也极少抒写快乐的事情。本来花儿自有开合，我却总是看不到它们初绽时候强盛的生命和美艳的颜色，却总是和林妹妹一样，只见其后来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无人怜。
我想我最初对于生命的爱惜和怜悯之心，就是林妹妹的惜花葬花给我种下的。而整部《红楼梦》，那么多经典的好诗词，我却偏偏一眼就爱上了林黛玉的。
最难忘是那：
“风萧萧兮秋气深，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
最难忘也是那：
“杏帘招客饮， 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 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 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 何须耕织忙？”
这小小的黛玉弱女子，其实，是有很浓厚的家国情怀的。
5
直到现在，姐姐们都时常取笑我，说我很爱哭，这个我必须承认，我是真的很爱哭，这个自然和我敏感而纤细的情感和心理，是脱不了干系的。可是，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一点，我的这个爱哭的表象之下，更深的东西，是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表情和气质里的忧伤。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说我长的像林黛玉，当然指的是87版《红楼梦》里由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我一直不觉得，也不认同，因为，在我的心里，林妹妹是那样好看的仙女一样的女子，我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怎么可能会长的像人家呢。
后来，终于有了机会拍了大照片的时候，我再仔细看，还真的是像。
不仅仅是眉眼之间十分相像，更多的是，深藏于眉眼之下的，那紧闭的不薄不厚的双唇也像，那紧闭的双唇之外的不言不语的沉默的忧伤也像。
其实，我对自己是什么样一个人的印象和判断，其实一直是处于混沌的一种状态。
后来有一天，终于有一个人，他惊醒了我，他说，你受黛玉影响太重了，你应该走出来，从那种痴情，忧伤，沉默，和古典的性格氛围里走出来，试着大声地笑，试着活得很开心，试着神经粗大，这样才好。我就突然觉得了我有重新审视自己的必要。
一直以来，我从来就没有仔细的看过我自己，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我自己，自卑是一方面，而羞涩是另一个方面。
可是，当我真的能够静下心，平下气来，仔细审视自己的时候，我才惊异地发现，我真的是 “一见黛玉定终身”。
因为深爱，不忍责怪，所以，我无法说我是深受其害，而事实是，我确实是熏染了太多来自于她的贞静忧伤的气质，而一直一直也不放开自己去学着快乐。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女孩子，像我，因为电视和书本上的林妹妹，而变成了另外一个林妹妹，可是，我知道，我的的确确真的是这样了。
我只能说，林妹妹，见过你，你的实质流入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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