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马关记(二)
出 马 关 记
作者:
窦小四
我走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
风声嘶哑,尽管有白雪的照耀,可是,四下里依旧只是水洇了墨迹一般地昏暗。
我已经无心再回头细看瑞莲家的大门,和连旭家的破败的院墙了,更不要说那恶狠狠的虎生老爷家的堆放在连旭家的破败的墙根下的青冈木垛子了,这一切,在我眼里,都是面目可憎的了。
走到快下坡坡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那六年前,在我十四岁时候,那个黑发白脸的女人被辱骂的时候,她所站立过的地方。我走过去,就在那个女人曾经就那样站立着受辱的地方,我蹲了下来,我想就那么蹲一会,蹲一会。
时间确实在流动,因为细想我自己,六年的光阴,已经让我改换了容颜,从一个孩童天真的模样,已经变成了一个在父亲眼里忤逆的,并且已经生出了少许胡须的少年。可是,当此时此刻,我安静地蹲在这块六年前那个女人所站立着受辱的土地上的时候,我环望四周,四下里依旧只是雪,四下里依旧是冷,空气冷,心也冷,这样感受着的时候,我又觉得时间仿佛凝滞,人间好像从来就没有温暖过。
约莫一刻钟后,我站了起来,我的眼前,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隐秘的小路,这条小路窄而曲折,甚至都没有明确的指向,说它到底要通往哪里去。
当第一千片雪花淘气地钻进我的衣领的时候,我的脖颈冰凉,此时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地知道,我要开始流浪了。
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表情无辜地映照着漫漫白雪,它仿佛在缄默地与我对话。它仿佛在说,少年,你脸上洁白而苍凉的神情,是和我一样的啊。
是的,在这天地间,洁白而苍凉的,还有那舞动了娟娟白雪和我的黑发的大风。这种洁白和苍凉,仿佛一个人失了血气,或许,在更早时候,它就已经蔓延,甚至根植到了我的肉体和骨缝中去了。
我裹紧了衣衫,向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大踏步走去。
日出时分,我已经经过了哈家河湾,穿过了杨马家,走过了石板川,跨过了石板川下面那条常年干涸的小河,而进入范家地界了。
走到一片稍微开阔的地界的时候,我驻足环望,旷野茫茫,到处都是白雪,偶有干草枯树残立大地,远远望去,它们像极了一场死战之后颓靡的断箭,直插在被寒冷冰冻的僵硬的泥土中,神情仿佛不屈,却又在垂首低叹着无能为力。
我继续往前走,竟然就看到了一匹马,这匹马,因为天寒地冻,地上并不会有青草供它嚼食,也并不会有泉水供它啜饮,这匹马就直望着前方了,而它的前方,只有我。
眼前的情景,奇美,我的心里只一惊。倘若抛开我的存在,此时此刻,这天这地,这雪这马,绝对算得上是一副绝美的“白马立雪图”了。
风缓缓地吹过马背,它的俊逸的长而细的白色马鬃随风飘起,白天,白地,白雪,白马,整个人间,恍若仙境,在一瞬间,我竟然恍惚起来,忘记了我是身在何处。
而我又偏偏问到了一股草药味,这草药清香,苦涩,让人清醒却又并不刺鼻,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完之后,我向那匹白马又走近了一步,因为,这草药的令我迷离的香味,正是从它背上驮着的包裹里散发出来的,而当我向前,向着这匹俊逸的白马向前走近了一步的时候,我觉察出了我作为一个人的贪婪和莽撞。
近到一定距离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竟然听到了一个人的歌声,一个中年男子苍凉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而非来自人间:
云把天分开
树把山分开
风把雪分开
羊把路分开
男人把女人分开
心把人分开
……
我觉得诧异,好奇心引领着我直向前走去,就赫然看到一个人,黑衣,黑帽,黑斗篷,长长的衣摆形成一把巨大的黑扇,流畅地铺开在白雪的大地。大大的帽沿遮住了他的脸。
未曾抬头,帽沿下的人发出了问声:“少年,走阿达恰?”
四顾无人,必是问我无疑。我受宠若惊而又仓皇不知所措,我想出于礼貌赶紧回答这位长者,可是,我又顿住。我要去哪里呢?我该如何回答他呢?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去哪里。
我没有说话,从那巨大的黑色帽沿下逸出的青白的烟,如同一个人的仙魂一样妖娆地随风上升,它们经过了那甩动着的洁白的马尾,一直上升,上升而最终变淡,直至离散,不见了踪影。
在我凝神的瞬间,那个人他突然站了起来,在站起来之后,他用他那刚刚把烟头抹灭在白雪地上的右手往瓷实里压了压他头顶上的那顶大沿黑帽,“啾!啾!啾!……”几声,就驱动了那匹很可能只属于他自己的俊逸的白马。
我转过身,向着他将要远去的方向望去,天地间依旧只有白雪茫茫,天地间依旧是寒风咧咧,风搅雪啊,风搅雪,而他将要前行的方向,正是我方才走过来的方向。
一阵苍凉的歌声,又随着劲风,传进了我的耳朵:
天白白,地白白,人间最终只白白。
风茫茫,雪茫茫,少年远路走不长。
你卿卿,我卿卿,谁人两下不分崩。
夜黑黑,路黑黑,秋来时候便须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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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好!
窦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