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散文)

续写家谱,我不会做这件事,我的女儿更无兴趣,将来她儿子就难听到“家谱”这两个字,再下去就没有人知道家谱成为何物和如何成就了。家族的空间和概念就像水土流失下的一块土地。

父亲把家谱拿出来,是饭后的时间,一家子兴致很好地用完餐,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应该说父亲是适时地把家谱亮出。可是兴致不是很好,除了关心自己在某部分某页,没有人专注其他。我的即将大学毕业的女儿,望着这种古里古怪的线装书,神情漠然,而她与家族相距遥远的《红楼梦》至少已读过四五遍,而且极投入感情为林黛玉一次一次地落泪。父亲怏怏地把散落在地下的一本本重新装进专制的书匣,双手颤抖很久才完成装书的动作,我的心灵里忽然地生长许多悲哀,像一盘豆子萌芽。

写家族的念头重新抬头。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做好这件事,我的长辈亲人健在的不多,而堂兄堂弟一群,对于家族,有点暴富的心态,有炫耀的心而无张显的胆,害怕世上各种各样的眼神。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这做不到,一个家族有许多的事情发生,一个整体的每根神经,都相互牵扯着,他们是用着同样的血养育的生命;更像一块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有高有矮,有壮有弱,它们都叫谷子或者高粱,撒下去的是一样的种子:我做这件事,就难免将家族中的伤疤亮出来。

2002年,大年刚过,伯母去世,我们匆匆赶往乡下。伯母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下。在伯母的脚头,我们兄妹齐刷刷地跪下去,将头紧叩泥地,再而三叩。伯母脚蹬红钉鞋,已走进另一个世界,我们哭喊着如亲娘的伯母,她会停下来听一听吗?堂姐轻轻的揭起罩在伯母脸上的头巾,苦涩艰难亲和善良永久地凝固在曾在世上活过七十六年的女人脸上。泪水模糊我的双眼,而往事却是清楚地一幕幕涌现。

家祠从地上飘浮而起,又从空中飘拂而下。

有太多的亲人已经离开家祠,躯体慢慢地抽空生命的血水,会随风而起,飞离脚踏的土地。

伯母是又一个匆忙离开的亲人。伯母的离开,我想,家祠会永远地飞离。回乡,我只能在旧址上像狗一样地嗅到家祠旧有的气味,无法找到散发亲密气味的亲人的肉身躯干。

我不知道伯母是怎样最后放弃这个世界的,是不是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依恋?

1962年,本在县城工作的伯父突然重回家祠里生活,重做农民。家祠里从此有一种莫名的东西飘浮窜动。伯母的日子仿佛更加的艰难,粮食是一个问题,比粮食更为伤人的事是那些浮躁不安的东西。女人是很难独立起来的,一个乡下女人,没文化,也没看到过远山那面的事情,不可能挣脱出来。生活的继续是苦难的累计。男人其实也艰难,男人艰难女人就会遭受双重的煎熬。我更事以后,就目睹伯母的苦痛艰难。那时堂妹才七岁,突然之间她躺在地下,口吐白沫,我飞快地往外面跑,不顾一切,当我从乡诊所把医生拖来时,伯母正在狠劲地掐堂妹的人中,泪水滂沱地呼喊着堂妹:你还让娘没苦够吗!这句话穿过岁月仍然在刺痛着我。我清楚地明白太阳从大门射过来,清清亮亮目睹着地上的一老一小,伯母忽然仰头对视着清亮刺目的太阳,那是我看到的世间最为惊悚的镜头。

离世的伯母是待在家祠的最后一位长者,她目送婆婆公公离世,也目送自己的丈夫离世,一位女人目睹着人世间一个个亲人离开自己,那种伤痛是不是对活的生命一刀一刀的切割。

好像苦难还没有尽兴,在一个个亲人离去之后,让伯母孤独的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切,几年以后,伯母最小的女儿捡查出癌,兄妹先是将消息独对她封闭,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苦难磨损感知,却对儿女种种敏感十分,兄妹在小妹最后弥留之时让母亲见了一面,我实在不愿细细地描述那种生离死别,那是苦难之渊的一眼涌泉的喷发。

人世啊,人世,为什么对我的伯母如此残忍!

某一天黄昏,我突然起了翻看家谱的念头,我对父亲说,父亲像发现种新新动物样看我,足足有三十秒以上的时间,父亲就那样怪怪的看着我,而后才从衣柜的高处颤微微的双手捧下递给我。木匣很小,家族上百年的历史记载,苦难与欢乐,岁月的跋涉,世事的沧桑,封存于小小木匣,是岁月的精炼,还是时间总在沉淀与淘汰,或许一切都在流经的长河里渐渐风化。木匣轻轻的,那些线装的早已发黄的纸本并没有我想像的沉重。打开灯,正襟危坐,我用两指轻轻地揭开,岁月并没有将墨香抹去,散发出淡淡的纸质与墨的芳香。这就是我的根,或者是我生命的源头。我突然觉得这些线装的书与我有生命体的相通,某些东西正源源不断地输进我的身心,譬如悲苦,以另种变异的因子装进我的生命。一个家族就是同一丛林,树有大小高低,因在同一土地上生长,输进生命里的成分万变不离其宗。

世界上所有风景,最适合远观,请不要走近。

2017年10月26日于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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