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散记
淮河散记
崔小红
淮河是江淮儿女的母亲河,我一直想去看望一下。从这个角度说,走淮河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真的实现了,是因为开启于一场在暮春时节的行走。那时,我首先到达的是唐垛湖。
一、路过唐垛湖
傍晚时分,夕阳还在,红彤彤的,余晖暖暖。麦浪一望无垠,在绿油油的叶片上写满安静。越过一条毛集试验区与焦岗湖农场的界河,不久,我就到达了唐垛湖。
唐垛湖位于颍上县东南20公里、淮河与沙颍河的交汇处。它由唐家湖与垛子湖连成,东、西长20公里,现在的面积是66.8平方公里。
既然是湖,一定烟波浩渺。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受限于两个条件。一是指过去,唐垛湖曾经是水域。二是指汛期,当夏、秋两季淫雨霏霏,连绵不绝,淮河水位急剧上升,中、下游城市或淮南矿区频频告急的时候,这里作为行洪区,唐垛湖的堤坝将被破开,长满庄稼的湖里即刻波浪滔天,中下游抗洪压力得到缓解。
唐垛湖的堤防始建于道光三年(1823年)。知县,知一县事。颍上县的知县刘耀椿主持修建了这道提防,从八里垛开始到西正阳结束,全长5公里,并建有闸口。民国时期,利用义款,并通过以工代赈,继续加长、加高唐垛湖堤。1965年后,唐垛湖被定为行洪区。
路过唐垛湖,我走的是湖区内的唐垛湖大道。这条柏油马路双车道,平坦、笔直,在麦田中一线弹过。路边,野油菜还有零星的黄花。芦苇、芦荻,风起荡漾。他下车去水渠边采摘野蒿……
二、金孟圈堤上的庄台
他说,他的母亲生活在淮河岸边的庄台上。每到青黄不接的春荒时期,家家都会靠水吃水,吃的是在庄台附近洼地生长的野蒿。如果野蒿的梗是红褐色,就叫红蒿。如果是淡青色,就叫白蒿。淮河养育的儿女,在过日子的时候,追求红红火火,论起做人,讲究的则是清清白白。
他说她母亲说的,以前,在淮河岸边生活的人家,当家里来客人时,一定会用野蒿炒腊肉,用野蒿的叶子和面做青团,有荤有素。感谢上苍,用日月精华赐给我们日用的饮食。尤其是在历史上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野蒿一度被称为救命草。
从唐垛湖大道上来,就是金孟圈堤,它被老百姓称为保庄圩。淮河在颍上境内流长78公里。沿淮有三段行蓄洪区和七个保庄圩,金孟圈堤是其中的保庄圩之一。这个圈堤的前身是1963年筑起的金孟圩,长7.3公里,连接金家岗与孟洼涵,保护耕地563公顷。
从1949年至今,颍上县的三段行蓄洪区共行洪45次,颍上人民为防洪安全做出了巨大牺牲。居住在庄台上和保庄圩内的贫困户有4978户。
如今的金孟圈堤,堤坝高耸,坝顶修筑了水泥公路。隔开一定距离,还有会车用的等待区位。紧紧贴着堤坝的是,水利部门的机械队集中堆筑起来的一座座庄台。在庄台上,房屋整齐,公厕干净,路灯盏盏,水塔耸立。庄台上的居民外出,交通便利。一座座庄台就是一个个小菜园,小果园,小花园,小小的幸福圈。目前,颍上县三段行蓄洪区内的12147名贫困人口已经全部稳定脱贫。
金孟,就是一场关于富强的金色之梦。在金孟圈堤下,淮河如同白练,闪烁着太阳的金辉,粼粼的波光,太平之气象。
三、杨湖的糕点
渡过淮河左岸的重要支流沙颍河,我来到杨湖,这是颍上三大古镇之一。中共早期人物,被誉为红色拓荒者的茅廷桢就是这里人。
天快黑了,空中飘下一些暮春时节的落花雨。判断一个镇是否为重镇,我有一个自己的标准——有无红绿灯?在杨湖,红绿灯闪烁,我和杨湖人一起,在等待着通过。
街道上,小商贩们骑着三轮电动车在做着生意。吃食的摊位前,总会围着几个人。在一个卖多肉植物的车辆后,两位妇女带着孩子向肉肉们靠近。我发现,这里也有淮南牛肉汤的门店。在门店前,栽种着月季,还有一株珍贵的玫瑰,花朵含蓄,花色玫红。
他说你吃什么就直接告诉我,我说我什么也不吃。他说这儿有家糕点屋,买份糕点吧。他给我买了一块蛋糕,黄色的,中间卷着夹芯。
杨湖的糕点不暄软,像是死面馍馍。他有些惭愧,好像做错了什么。惭愧啥呀?硬就硬呗,硬实一点,实在一点,做人嘛,实在总是好的。
四、见到沫河口
淮河全长1000公里,支流众多。在它的左岸,有一条重要的沙颍河。七拐八磨,我在丰腴的油菜地里穿行,终于来到沙颍河的入淮处——沫河口。
沫河口显然曾经是一个较大的渡口,荒置已久。这里空置出一些房屋。因为建材使用的是红砖水泥,所以弃之不用后,它们还蹲在河岸,洪水带不走。这些房屋门、窗大开,黑洞洞的,像是一张张大嘴,在准备说些大话、空话和吓人的黑话。
我眼前的淮河,河道很宽,河水在涌动。不像是远望的时候,总是觉得它那么孱弱,甚至细若游丝。看待历史人物及其事件也是如此,当年风起云涌的时代,那时壮怀激烈的人群,总会被后来人轻而易举的否定,因为距离远了,气脉弱了,现代人躁动了,吃水忘了挖井人,总有几个人喜欢大言不惭。
从网上查询沫河口,我找到一张它的航拍图片——金色暖晖,淮河蜿蜒,沙颍河汇入淮河,一道水流,两边浮起水沫,这就是沫河口名称的来历吧。
夕阳西下,沫河口边的淮河,半河鱼白,半河蓝黛。钓鱼的人把车开到河岸,我把鱼笼拎起来,淮河里的大穿条,鱼腹亮白。
五、在淮河主航道旁
我一直以为淮河的河道像是一鞭抽打出来的,规整。循着淮河上行,我才明白,淮河就是淮河,天然、散漫、充满野性,像是我家乡的唢呐,憋气后,突然放声,畅快得非常过瘾。
过了临淮岗,我继续前行。淮河的主航道有时候离我很近,近在坝堤下,似乎伸出手就可以洗到手,护堤的石头一块块排满。有时候又离我很远,中间隔着宽阔的河滩。黄牛在河滩上慢悠悠地咀嚼着现代时光,还有皖西大白鹅。有一片面积较大的青草地,绿油油的,像是一首长诗,在初夏的细风里展示着《诗经》里的重章叠句。那是席草,在以前,农人用来编织蓑衣。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有一条下到河滩上的小路。尽头,有羊群,有洋伞,有人在垂钓,我走过去。小路边,益母草节节高升,开满水紫红。白色的蝴蝶翻飞其中,小蜜蜂也不甘落后,嗡嗡地闹着。水面上,两只白鹅曲项向天歌。水边,一颗颗螺蛳润在河里。他说过了清明,螺蛳不能吃了。
我们在坝顶上调转车头,他说这个老人家真好,在为我们让路。我看过去,一名农妇骑在电动三轮车上,停靠在路边。在她的地盘,她在为外乡人让出道路。车调整好方向,他专门停下来,摇下车窗,谢谢你,大姐。大姐笑着看着我们。请让我来翻译一下她的肢体语言——不用客气,欢迎再来霍邱县采风。
六、城西湖里,遇到一场花事
可以这么说,在淮河流域,城西湖是一个特定称谓,专门指称霍邱县的城西湖。它是淮河中游大型湖泊之一,处于淮河支流沣河(古名穷水)的下游。
在历史上,城西湖水患频繁,首先是淮水倒灌,其次为淮河高水位时内水得不到外泄,形成内涝。关于城西湖,历代都有治理。
民国4年(1915年),安徽省议员、霍邱县人蒋紫攀提议修筑霍邱淮堤。民国6年(1917年),倪嗣冲督皖,拨赈款兴筑西湖淮河长堤,西起三河尖,东到溜子口,长80公里。这是反动军阀倪嗣冲留给我的唯一好感。
20世纪,城西湖作为临淮岗洪水控制工程的组成部分,得到大规模整治,水患得到基本治理。这里对调节淮河洪水,保证下游城市、矿区、铁路等的安全,起着重要作用。
今天,城西湖里,大片大片的麦子酝酿着美好,日渐变得金黄。在一截乡道的路两旁,鲜花碎碎的,在日头下笑意盈盈,甜美地绽放。我忍不住让停车,我想在此留影,蹲在这一片鲜花丛中,蹲在哪几棵玉米舒展着的宽宽叶片的玉米旁。这些碎花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却叫不上来名字,用形色软件查询后知道,它叫麦篮菜。小小的五瓣花朵,可以省略不计的绿叶,长长的,细细的茎秆,犹如少女,点点水红添姿色,掩面摇臂尽婀娜。
花事,可遇不可求。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珍稀遇见。
七、终于找到三河尖
三河尖,号称小上海。柳编名扬世界,航运通江达海。果真如此?
在《西两河口的寂寥》一文中,我用“寂寥,沧桑!”开篇,用以形容我初到西两河口时的印象。还使用了感叹号。熟悉我的读者知道我是极少使用感叹号的,因为平和是生活的极致之美,所以我不想让情感过度起伏,总是慎用感叹号。但当感触颇深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敲击键盘,使用一次感叹号。如果用“苍凉”都不能形容我的感受,那就索性不用感叹号,比如在三河尖故地的见闻。
三河尖扼淮河水运要道,淮河、史灌河、泉河等三河交汇于此。在水运时代,此处上通颍亳,下达江湖,稻米菽麦贩粜皆出于此。与淮河重镇正阳关一样,这里云集了繁华。
导航把我带到河南省固始县三河尖新址。刚入镇域,就看到一块大石头竖在十字路口的中心——中国柳编之乡。沿街看到的柳编器皿多是气枪钉出来的,没有编织的技艺。有的话,使用的材质又是常见的扁平的包装绳一类的合成材料。受益于科技的进步,木材被刨成薄薄的片,也成为编织的原料。
我想购买一件柳编制品留作纪念,无处去买。这里加工的编织品,多是有人接单,再发散到各家各户加工,没有形成柳编制品交易集散地,加之总体感觉现在的柳编制品做工粗糙、造型普通、用料低廉,几乎没有审美元素,购买的心思也就做罢了。
这个因为搬迁而速成的小镇太过于普通,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风仪,实在是有损于它在网上挂出的“自古以来商贾云集,水运通畅,文化灿烂”的美誉,我必须寻找它的故地。
我拿出手机百度三河尖遗迹,一块千秋功过的石碑映入眼帘……
这块石碑的传主是戴民权将军。河南汝州人,中华民国军人,官至中将。他在1931年坚守固始的两次战斗中,率领第二十五师部队击退了红军的二度攻击。他是在中日战争期间,为抗战而献身的中国军方高级将领之一。在三河尖故地,这块碑还能找到吗?
车在五月的杨树白絮里穿行,白絮似一场白雪,在空中飞来飞去。白絮落在水面,遮住波纹。树木多起来,形成树林,有了原始的气息。路边的池塘很大,可以判断出它们是河湖的故道与遗迹,三河尖应该不远了。
一座新建的大牌坊立在路边,告诉你走进牌坊区域就是三河尖故地。在牌坊的一侧修筑了一堵墙壁,描画了三河尖曾经的模样,还有一篇类似于赋的文章,篇名《古镇小记》。
车在进入牌坊正门的时候,被一名拿着塑料大锨的农妇挡住。她横锨立马,女英雄一般站在那里,原来大牌坊的门口晾晒这她的油菜籽。
一条水泥小路伸向树林深处,几座青砖的残垣掩藏在绿树丛中,气氛变得诡异。杨树的白絮覆盖在绿植上。一些如绿豆粒般大小的球状果实长在窃衣上。这片窃衣簇拥着一座建筑的台基。他先上去,说到了。
我走上去,这里的台基上栽满油菜,已经被割放在地上,一堆一堆的。戴名权的石碑是德政碑,立于民国“二十二年”。好像是二十二年(1933年),因为落款时间被凿破了,看不清楚。那时,他貌似担任一地关卡税收之类的职务,或者是协助了这项工作,因为公正、清廉,所以河南盐务收税分局予以树碑立传。
我把采风的图片发到朋友圈,治淮委员会的吴旭副处长看到后,说那里有一个水文站还在,问我找到没有?我不知道组哪里寻找。在绿树丛中,有一处青砖建筑的窗额很美,与我见过的尤家花园里的窗额,九龙岗程华亭家旧居里的窗额近似,颇具民国建筑的简约之美。
离开三河尖,下一个目的地是沿着淮河去往南照。在连接史灌河与淮河的夹河上,有一块刘邓大军挺进三河尖的巨石,原来这里是解放军的登岸处。
历史是一种存在,没有对错,只有存在与否。现在推行的“两山”理论,脱贫攻坚,反腐倡廉等举措,这些举措的的确确惠及过黎民,百姓自然记得。就像戴民权的德政碑,尽管被凿烂,砸断,但百姓依然保管着。
八、南照是戴厚英的家乡
在到达颍上县的南照镇之前,我们一直沿着霍邱县境域内的淮河大堤行走。麦子黄了,麦熟花开的正艳。这一丈红的民间之花到处盛开在庄台前,喜气洋洋。
他示意我看,一对夫妻站在麦熟花的前面,在筛选着油菜籽。他俩分别握着钢丝眼木筛的两个把手,有节奏的送去、接来,不急不躁,配合默契。在做事的时候,力道一致,这就是夫妻。
南照是女作家戴厚英的家乡。这座小镇可称为重镇。大型的载重卡车风驰电掣,几乎不闪缝隙。车过来前,驶走了,公路的地基似乎还在地动山摇。这是一个让人没有饥饿感的小镇,不想留下来用餐。他说这里原来有戴厚英的雕塑,现在怎么没了?
返程后,我忽然想起在城西湖里遇到的那种小花。为什么就这么眼熟呢?原来,在我的家乡怀远的麦田里,到处都是那种野草。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它可以作为野菜食用,也是一种救命草。今天,它们被改良,用来美化生活。卑微的事物一旦成群结队,就是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