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群芳谱 | 根并荷花一茎香
读红楼每至英莲一节，就想，若执笔者非雪芹，而更作他人，当如何？
想那时，元宵夜仍将灯红酒绿、花团锦绣亦未可知。那么，风雅恬淡如士隐，贤淑知礼若封氏，更兼小女英莲娇憨，而膝下承欢、共享流年，定属人间胜境无虞。若得如此，则毋宁不要一部伟大作品，而全其一家永继，便因此而徒增一个大团圆的滥俗桥段又何妨？以慰人心计，起码英莲不似日后凄凉。
然正如世事不容假设，人生无法重来，曹公雪芹，作为应世而出的千古一人，书写时代正是他的使命，必得挈了如椽巨笔描绘他所经见的人生。而人生自古若无斑斑血泪，便无以谓人生了。
于是，关于英莲，一出悲剧便从此粉墨登场，用其一生践行那句“有命无运”。也于是，便有了后来那个傻乎乎、呆兮兮的香菱，使人日后再遇见元宵节时，心头总浮现一团悲云愁雾。然而与掩卷拭泪的书外人不同，书中后回所见香菱，却总有一派烂漫天真。
无论何人目中，香菱总在玩、总在笑，乃至妙笔如雪芹，亦不加额外点染，而直以“笑道”“笑嘻嘻地”等词汇简单勾勒，其傻其呆已毕肖无疑。如此香菱，一副全无成算的样子，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一般。在周瑞家的尚为她身世感喟之际，却仍见其一派懵懂；便是那日黛玉为《牡丹亭》词藻而情思缱绻、无以自持时，却由香菱一掌拍回现实。当柔媚遭遇憨态，两个同样来自姑苏的女子，偶合于这样一幅场景，不免使人唏嘘。不禁要问，为何同样际遇坎坷若斯，性情却殊异如此？这大概从那门子当日一番言语里可寻蛛丝马迹。那时相遇，门子盘问香菱来历时，香菱自谓全不记得，只说拐子是她亲爹，而后哭泣不止。她分明是被打怕了的，并非全然忘记。人在应激下的自我保护，使那些伤痛深埋起来。就如那些不幸落于岩隙的花种，若非忘却脚下无根而心向阳光，是难以存活的。于是，在一场一场接踵而至的灾难来临时，选择麻木，便是于己最好的保全。如此，则是命运捉弄之下，才有了那个呆头呆脑的香菱：当人家慨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她在跟一帮小戏子玩儿“斗草”；当污了裙子而脱换时，临宝玉面忘却男女之大妨，连羞涩都慢半拍；而当袭人说要把从香菱身上换洗下来的裙子送还时，她竟忘了自己穿的正是人家袭人的裙子，而要袭人把裙子送给小丫头。于人情世故上是如此单纯，毫无心机。这样一种选择性的遗忘、及遗忘后的烂漫天真，不免使人为之心疼；而要宽慰时，却因其浑然无知而隐恻一笑，不知所以。
世间就有这样一种苦难，使人不以为那是苦难；世间就有这样一种人，使苦难加诸时仿若鸿毛，而那掠过心头一羽，却是使人心痛而无以安顿的麻木。
然而她不选择麻木又将如何呢？
四围全是网罗，是壁垒。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自三岁被拐，但凡命运的转机都与之擦肩而过。眼见长到十二三岁，遇到个痴公子冯渊，以为罪孽从此可满，却又遭官司而入虎口；而遇着故人（门子与贾雨村）时，仍陷于利禄权衡中，成为投桃报李的棋子；及至作为小丫头熬到姨娘的位置，亦不过三五日便被当成“马棚风”……
麻木往往是弱者最后的堡垒。
回顾香菱遭遇，比之红楼其它女子，则其苦难无人可与之比肩者。读者常怀以同情的晴雯，却实是个副小姐；便是自小被卖入梨园行的芳官，仍得宝玉庇护；就连向来使读者哀惋的黛玉，其“风刀霜剑”更多源于诗人气质下的自怜自伤。唯独香菱之悲苦货真价实。
然而即便如此，香菱却并未如一般受压迫者那样走入另一个极端，未因遭遇惨痛而扭曲，要与人为敌，成为类似赵姨娘那样的人。究其根本，怕与其出身禀赋不无关系。到底有诗书之家的底子，有源于父母心性的天然加持，使她与不断下坠的命运狭路相逢时，人性不至堕入不堪境地。
那日向黛玉学诗，想起往昔来京路上，目睹眼前景况，正合了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从此诗窍洞开。可见无论遭际如何悭吝，禀于心，赋于性的诗意尚存。而诗意恰代表一份对生命的向往与执著。而这，大概源于其麻木中仍坚守的一份自我珍重。
香菱学诗，是其人生难得宝贵时光。固然是大观园这样一个理想国客观成就，与宝钗黛玉的成全亦密不可分，然其自我救赎的种子，怕早于麻木中埋伏下了，如若不然，为何宝钗提出要带其入大观园时，已深知其歆羡。
说到这里，有必要顺带提一下宝钗黛玉各自对于香菱学诗的态度。于宝钗的劝止而言，无非是宝钗先一步的明识，联系她当初劝黛玉不要读杂书，是怕黛玉因读杂书移了性情从而自误。在于黛玉的寄人篱下而命运全不由己，真情真性无非是自伤的根本。而至于香菱，亦复如是。
可以想见，香菱若因为诗词移了性情，从此对生命的自我实现有了更高要求，必然不满足于薛蟠的粗鄙无识。但她本是无根漂萍，无法为自己提供庇护，则受更大的苦便是必然。这正是宝钗对她的体谅处。
而黛玉不同于宝钗者，在于对自我实现的一份决绝；再联系与黛玉类似的妙玉，其孤高并非全为取一种姿态，因对于某一种人而言，若活不成自己，则这样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他们生来的使命，在于自我的完成，纵付出生命的代价亦不足惜。
只是各人禀赋境遇不同，因而呈现不同面目。于黛玉、妙玉，是玉不成便玉与石俱焚；于香菱，则是陷于污淖仍要图存。但究其实质，三人皆为根并荷花而一脉贯之的相承，于是，三个来自姑苏的女子，以各自的姿态实现着自己，并使生命中那可贵的部分得以保全。
至此，可见香菱对于自我的实现，其实一直都以一种卑微的面目潜于心、涵于质而并未褪色。
只是日常所见，便是那个呆头呆脑、没心没肺的香菱。于是，当她为薛蟠遭人毒打而哭肿了眼时，谁又了解一颗卑微讨好之心下埋伏着的若菱花的心性。就正如后来香菱面对夏金桂时一番言语——
“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香菱心上到底明白。她清楚自己是谁，亦知此生谁属。当薛蟠远走避祸，当命运丢盹儿打瞌睡时，她便要趁机为那一点微茫的希望付出无限深情。
她要学诗作诗。当艰难困苦四面袭来，学诗作诗是她实现自我的唯一方式；而一入诗歌世界，她如醉如痴，夜不能寐，反复吟哦，一再推敲，以她所以为的方式与过去作深彻告别，亦寄望于哪怕虚构的诗情画意而重塑金身。与诗的邂逅，那是她一个人的战争，是涅槃重生。为此不惜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而希望终如一线熹微拂面，那时她正在梦中——
梦中，她得了此生佳句。
真希望那时一切鸟儿雀儿都不要鸣，任她多梦一会儿，想那飘蓬般辗转的一生，能有几回如此，能有几回感受到一个真实的自己，感知到生命的价值，而终于可以不再卑似秋虫，微如草芥……
那日渡口，当一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景象冉冉升起时，便可知，非但其诗情诗意从未湮灭，便是她的身世，她亦是深知且记得的。否则怎会在遇到冯渊时，说罪孽可满了。而在向黛玉求学诗时笑道：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她的“罪孽”，便是向过去的告别；而她之谓“造化”，正是向自我的救赎。
然而就正如开头的假设一样，一切只是美好却虚妄的寄寓。若元宵火起是一场注定的无奈；而元宵火罢，便亦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幻灭；所谓人生，不过向死而生。
于是，纵然假设，也终觉荒唐。倘若当初没有一个叫做霍启的人，也没有葫芦庙那场殃及池鱼，而亦没有后来一场一场、一段一段催人泪下、蚀人柔肠的或人为或天造的际遇，就定能圆满一生么？
未必呵！
贾雨村，甄士隐。当真事隐去，而假语错焉；当贾宝玉梦遇甄宝玉，于“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中，原来一切皆是注定。当初姑苏甄家，不过金陵贾家与江南甄家的替身罢了；所谓人世，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纷乱罢了。
于是，想要为悲苦香菱而使红楼大书作者易人的企图，也就成为茫茫一片空惘。纵换人执笔又如何，无论怎样书写，人生不过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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