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鱼:王阳明临终并没说过那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作为王阳明的临终遗言,这句话被广为传播,而且传得特别神,我看到的最邪乎的说法是,王阳明直到临终才敢泄露天机,心学最核心的密码,就在这句话里。
呵呵,如果您是这类邪说的信徒,请就此打住,再看下去,只怕坏了您的心情。
因为我的观点是,王阳明临终并没有说过这句话。
1.
有人可能会说,牛角鱼,你丫为了流量什么屁都敢放,这句话可是出自王阳明年谱,白纸黑字写着的:
十一月乙卯,先生卒于南安。
是月廿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时,南安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来进学如何?”积以政对。遂问道体无恙。先生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积退而迎医诊药。廿八日晚泊,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明日,先生召积入。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时也。
有场景,有对话,有表情,这TM能是瞎编的?
别急,小伙伴们,咱们先来看看另外几个版本的王阳明临终遗言。
有个版本也是出自钱德洪(王阳明的亲密弟子,年谱的编者),文章名叫《遇丧于贵溪书哀感》:
嘉靖戊子八月,夫子既定思、田、宾、浔之乱,疾作。二十六日,旋师广州。十一月己亥,疾亟,乃疏请骸骨。二十一日逾大庾岭,方伯王君大用密遣人备棺后载。二十九日疾将革,问侍者曰:“至南康几何?”对曰:“距三邮。”曰:“恐不及矣。”侍者曰:“王方伯以寿木随,弗敢告。”夫子时尚衣冠倚童子危坐,乃张目曰:“渠能是念邪!”须臾气息,次南安之青田,实十一月二十九日丁卯午时也。
简单翻译一下:
嘉靖七年(1528)八月,阳明先生平定了广西思恩、田州等地的匪乱后,病情发作。26号回师广州,到了十一月初,病情危急,上疏求皇帝批准他辞官回家。该月二十一日,尽管还没等到朝廷的批复,他还是翻过大庾岭,往浙江老家赶路。他的门人、时任广东省长王大用同志,悄悄派人准备好棺材放在船上。二十九日病危,先生问边上的侍者:“离南康还有多远?”侍者回答:“还要过三个驿站才到。”先生说:“那怕是来不及了。”侍者说:“王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寿材放在船上,只是没敢告诉您。”先生当时穿戴好衣冠,靠着侍童端端正正地坐着,听到这话后,他睁开眼说道:“怎么会这么想!”说完不久就断气了。去世地点是南安府的青田镇,时间是阴历十一月二十九日午时。
钱德洪是在贵溪奔丧遇到丧船后,了解了王阳明去世和治丧的一些情况,然后赶紧写这篇文章跟同门弟兄们说一下,写得比较仓促,连去世地点都写错了,不是青田镇,而是青龙铺,但是,大家可以比较一下,王阳明与侍者的这段临终对话,是不是更生动,更有画面感?能告诉钱德洪这些信息的,是不是王阳明去世时在身边的人?以王阳明的身份地位,当时在船上伺候他的,绝不会是一个两个,这些侍卫仆童,敢在当时编这种瞎话?又有什么必要编这个瞎话?
如果您也觉得这个版本更可信,那就请判断一下该文章提到的一个重要信息:
是日,赣州兵备张君思聪,太守王君世芳,节推陆君府奔自赣;节推周君积奔自南安,皆弗及诀,哭之恸。
也就是说,《年谱》中所提到的,听到王阳明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那位名叫周积的门人,是王阳明去世后才从南安赶过来的,当时并不在船上。
这是咋回事?
别急,我们再看看另一个版本,是出自好友黄绾为王阳明写的行状:
廿九日至南康县,将属纩,家童问何所嘱。公曰:“他无所念,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共成之,为可恨耳!”遂逝。
这个行状写于王阳明下葬后不久,尽管去世地点说的不准确,还没到南康县呢,但是,咱们不能因此就认为这个版本不可信。大家要知道,写行状,把逝者的生平事迹记录下来,是要作为撰写墓志或史官立传的依据的,是极严肃的一件事,何况是给王阳明这样身份的人写,一定是慎之又慎的。还是那个问题:当时谁敢编这个瞎话?有什么必要编?
从对话情景来判断,这个版本更像是最后说的话。
但是,这些说法都没有被钱德洪收录进年谱。
2.
好,现在来回答:凭什么说年谱那个版本是瞎编的?
有没有可能钱德洪写《遇丧于贵溪书哀感》时,太仓促,搞错了信息,后来写年谱时才得知周积当时是在船上?
不可能。我们可以想一下,如果周积当时在船上,那他就是唯一一个给王阳明送终的弟子,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是会广为人知的事情,周积是不是应该写文章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没写。不光他没写,湛若水写的墓志铭和黄绾写的行状,在这两个最重要的盖棺定论的材料里,也都没提到这事儿。在年谱出版之前的数十年里,王阳明成百上千的弟子当中,就没谁提到有这一出,这合理吗?
此外,按照年谱的描述,二十九号那天,是王阳明叫周积来的,大家要知道,王阳明去世的地点,那个青龙铺,是南安府大余县的一个穷乡僻壤的码头,周积是南安府的推官,相当于市法院院长,他的办公地点,南安府的府治,距离青龙铺至少有四五十华里的水路。古代找个人可不像咱现在这么容易,接个电话开个车嗖地就来了,那可费老劲了,好嘛,人家吭哧吭哧地划着船赶来了,问他有啥话要交待,结果呢,只给人留下一句“亦复何言”,这正常吗?
更重要的是,前两个版本,我都不相信有谁敢瞎编,有必要瞎编,但是,唯独年谱这个版本,我不敢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这事儿钱德洪真敢干,也真的有瞎编的动机。
年谱中他瞎编或隐瞒的情节,可不止这一处,以后我会专门写写这方面。今天只是抛出观点,抛砖引玉。
作为王阳明的亲传弟子,钱德洪的学术形象,后人比较靠谱的评价是“虽无大得,亦无大失”,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为传播阳明心学做了很大的贡献,但是,我认为,在编王阳明年谱这件事上,可以说他是既有大功,又有大失。他真的没有“立诚”,太喜欢为尊者讳,把老师的形象维护得太好,塑造得太伟岸、太完美、太具有传奇色彩。
相比家童说的“心有余恨”,侍者说的“不以为然”,年谱里的这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实在太圆满,太超脱,太像一个神奇圣人、千古完人该有的完美告别,也绝对是心学门徒最乐于看到的一个版本。而这正是我说的瞎编的动机。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周积作为在南安做官的弟子,二十五号那天,王阳明到了他的地盘,他是一定去了船上,做了那番交流,也有可能王阳明就是在那天说了那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种大境界的话,王阳明说过太多,那话也没什么高深莫测的,只不过,这不是他临终说的最后一句话。钱德洪编年谱的时候,刻意在这种地方做文章,安排成了临终那一刻说的,也许在他看来,王阳明对未能完成心学抱负的心有余恨,以及对王大用避讳提到棺材的不以为然,都有损于先生的形象,此外,现在咱们想象一下,那无论如何都是有点悲情的画面:一代圣人,走的时候,身边不光没有一个亲人,连个门人都没有,最终就是在那样一条孤独的船上,漂泊在异乡的河里。可以想象,对于钱德洪来说,这是怎样一个痛点。
除了“犯罪动机”,从时间来说,也非常从容。钱德洪完成年谱初稿的时间,是嘉靖四十二年(1563),也就是王阳明去世三十四年后,到了隆庆二年,他又对书稿做了一番修订,然后才正式对外发布。那时候,不光周积同志已经去世了,邹守益、薛侃、罗洪先等惦记着年谱完成的爱较真的老兄弟,一个个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没谁会在意这点善意的作伪。对于钱德洪来说,尽管做的是致良知的学问,但是,相比王老师的形象,相比心学的光大,自己少致片刻的良知,也算不得什么吧。
这当然只是我的推测。至于钱德洪编的王阳明年谱,到底有多少错漏,真实的王阳明是怎样的,我希望大家能记住一个学者的名字:束景南。这位老先生是陈寅恪的再传弟子,花了几十年的功夫来考证王阳明的生平,有很多重要的研究成果,真对阳明心学感兴趣,一定要找他的书来看看。
除此之外,我还想告诉朋友们,相比造神,给后人留下了一个不真实的王阳明,我觉得更遗憾的是,以钱德洪的境界,他根本不知道阳明心学最牛逼的地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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