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剃头，我洗衣物，一大桶的衣物快要洗完，小师父才到水房，看见我，第一句话是，哎呀，可是整完了，一头汗。十五，诵戒的日子，出家数年，很少和师父们交流这样的感慨，小师父的一句大事，让我深以为然。小师父还未受大戒，出家也不久，这种将剃头当成大事的感觉，就像当年的我。不仅刚出家，即便如今数年了，仍每到初一十五，普佛、上供、诵戒、剃头沐浴，僧事纷纷聚集在这一天，一过完初一十五，像是大事已毕般能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那些比喻时间如少水鱼斯有何乐的道心坚固之人会不会对我这样没有时间仓促之感的人不屑——时间快到又过半个月了，还会长舒一口气？剃度师父八十多岁，虽精神仍旧饱满，但像我这样的小徒弟基本都属于放羊教育模式，遇到了诃斥几句，遇不到，估计师父不记得有这号人。放羊式教育，所有为僧之后对各种僧事的熟悉，基本都是观察周围出家年头久的师父怎么做，依样学样。就像早殿的楞严咒，入寺之前大悲咒都未曾背下来的我，和师父们上早殿日久，楞严咒就能诵了，但翻开课诵本，楞严咒的每个汉字挑出来不一定都能熟悉，早殿楞严咒，只要站在大殿随众，一场念诵行云流水。据说这是环境熏修的力量，没有刻意，却印入了脑海。跟着师父们依样学样也是，其中包括剃头。很平常的剃须刀，很常见的刀片，师父们洗了脑袋，抹点香皂沫子不让头发茬子乱飞，几分钟之内，一个脑袋就光光了。而挨到我自己剃头，准备镜子，准备剃刀，准备毛巾，热水，郑重其事的要开始，而脑袋的头发硬到刀片根本割不下来。拼命一划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每到初一十五头破血流，是毫无悬念的事。估计是我这样的手法惹到师父们实在看不下去，几年前的剃头基本都是师父们帮忙。一样的刀片，一样的头发，到了师父们手里，刀片轻轻滑过脑袋，像是抚摸，自己用半个小时才能搞定的头发，在师父们手中，只需几分钟。师父们帮忙剃头，那种刀片滑过脑袋轻柔的感觉有时候舒服到想睡着。常常感慨，满脑袋半个月才长出米粒长的头发茬子，是不是到了自己手里，变得格外刚硬，刚硬到我划破了脑袋才能刮下来，而到了师父们手里，忽然就柔顺到像是对着脑袋不是在用刀片剃头，而是摸一摸，头发卷着泡沫自动一团团的谢落了。剃头，因为每每头破血流，显得格外兴师动众。老师父教我，剃头念咒念偈颂，一定要念，剃头不要讲话，剃头要在上午，这属于佛事，上午比较如法。从最初的对着镜子，剃刀剃过眼睛看得到的前面，再到，放了镜子手摸索剃后面；刀片从直楞楞的狠狠刮过脑袋，到终于熟悉一个角度，轻轻刮过，头发便被刮下一条。这个过程耗费了好多个初一十五才慢慢熟悉。最初，脑袋总有一片地方，右手够不着，无论任何角度都别捏，一个新的刀片为对付这一小片的头发，下次这张刀片便被拉扯到钝得不能再用。如果将大脑每一块布满神经元素，代表可以控制身体的各个部分，这片小小的地方一定是我控制身体某一部位的盲点。如果脑袋布满细胞，代表一个人的聪慧，那么这个地方所代表的脑细胞一定是我最不发达的地方。师父说，剃头念咒，剃头不要说话，剃头要在中午之前，剃头也是佛事，中午之前比较好。一一记住老师父的话，为僧数年间，初一十五的剃头，慢慢揣摩。环境嘈杂，周围人来人往干扰，心念便不在头上，剃头的时间会格外长久，有时候被环境影响会忽然剃破；师父告诉我，念咒之后有护法菩萨加持就不容易破，不知道是不是我念的不够虔诚，脑袋仍一如既往的破，但是每每拿着刀片，靠近脑袋顿住，在念咒的殷重心中剃头，剃头变得更为煞有其事。因为慎重，一颗小小脑袋的剃头，像是一场和自己的斗争，至少是和满头头发的斗争。人的脑袋形状不规则，脑袋上的皮肤又略显柔嫩，离开镜子，手攥着刀架，感受刀片贴近皮肤，头发被刮下。心念通过手和手里的刀片，和自己的脑袋交互。为防剃破，屏气凝神，刀架刀片明明是无知物，而通过手的持拿，通过脑袋皮肤的感知，却能明明白白知道，刀片刮过了满头的哪一块皮肤。似乎有另一个自己跳出了身体之外，感知脑袋，感知满头的头发，哪一块被剃了，哪一块还有残留，触觉变的分外敏锐。看似小小的一颗脑袋，从开始的哪里下手容易哪里刮上一刀，这样的手法，头发渣子满头，用时长久，头发也被剃成啃咬过一般，一块干净，一块保留。师父们剃头经验，是从一个地方开始，一刀接着一刀无缝刮过去，剃完不会残留，会剃得飞快。像做一件事情，需要事先计划，有条不紊，层层展开。剃发是剃除烦恼，自己学会了剃头，就像自我断烦恼的过程。和自己满脑袋的头发作斗争，从自己下手，头发剃好了，似乎烦恼也不那么重了，至少，那种在佛门中的善巧和调柔就像满头的头发，也变得柔软，不是剃仿佛是刀片轻轻滑过，头发便纷纷柔顺脱落。会剃自己的脑袋，才能会剃别人的脑袋。如同断了自己的烦恼，发菩提心帮助别人断烦恼时，才不致于因自己的烦恼而更烦恼。而事实确实如是，当自己脑袋剃不好，哪敢轻易拿别人试刀，自己可以头破血流，总不能给别人留下心理阴影。剃头剃到熟悉时，在佛门的时光飞过足够收徒弟的年岁。剃度，像是先剃下满头的烦恼发丝，然后再度，师徒关系，也会在一脑袋的发丝落去成立。常常想，当年佛陀示现人间，多少上根利智的弟子随佛出家。佛陀仅仅说善来比丘，他们便须发自落，便证得了果位。常想他们的头发可还长吗？又一想，估计会长，不然佛说半月半月剃头，难道只对凡夫僧吗？小师父说，每个初一十五剃头对他来说是大事，没敢说我一直当成大事，内心却对小师父的说法深以为然。近日如火如荼的地摊经济纷纷上了热搜，如果让我摆摊，除了准备将满院子自发前来安住的那几只野猫拿去摆摊，明码标价，撸猫一次两毛，还想拿着剃刀摆摊理发，只是这个摊位发型只有一种，脑袋光光……
第136天，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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