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我愿用一切,换你岁月长流

家中书柜里藏着一本相册,我已经好久没有翻开过了,里面存放着一张父亲的照片。因为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离世的那场意外,也因为这场事故成了我年少时的一道疤,我从不轻易触碰父亲的照片,就像我不愿意拿刀砍开自己的伤疤一样。

我已经忘记父亲原来的模样,只记得父亲照片上的样子。就算我不打开相册,照片上的父亲,他的神态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里,刻在我心里,连同那道疤一起长成了一颗永恒的痣。

其实,我不知道父亲的生辰。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生人,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过过生日,父亲在世时,我也从来没想起问过。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但我从来不敢提到父亲,怕自己伤心,更怕母亲伤心。

父亲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大户人家,花园,楼房,田地,佣人,管家,家里一有尽有。我奶奶也是大家闺秀,裹着小脚,养尊处优,从不下田劳作。父亲在家族的万般宠爱和我奶奶的教养中长大,父亲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当然也成了一个孝敬的孩子。

父亲每月拿到工资,都要给奶奶一部分贴补家用。那时候国家已经实行土地改革,家里的田按乡政府要求分给了贫苦农民。但父亲仍然不让奶奶下田耕种,用自己钱帮奶奶开了个小卖部,帮她进货、搬货、梳理货架。奶奶逢人就夸我父亲的好,心里带着满满的欣慰。

父亲平时都是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母亲会把这一周的家长里短细细说来,这块田要翻土了,那块田要施肥了,东家要嫁女了,西家儿子要娶媳妇了……父亲就认真地听着我母亲絮叨,默默地不停做着母亲安排他要做的活。

父亲虽不善言辞,对女孩子从不发脾气,从无疾言厉色。我是家里的老幺,父亲格外疼爱我。我童年的周末就是在父亲的永久牌自行车前杠上成长的,当然伴随着的还有那一串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也许是因为不善言辞,我大哥特别怕父亲,不到吃饭点,哪怕饿了吃个馍馍,看到父亲走过来,就把馍馍藏到身后,趁父亲不注意,把馍馍塞到口袋悄悄溜走。我小时候总是笑话大哥,怎么会这么怕父亲。能让父亲动武力的,就是我那顽皮的小哥,动不动被父亲罚站,严重时还会罚跪,父亲实在生气了,就朝我小哥屁股上拍两个大巴掌。

父亲生了四个儿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父亲,还是尽可能地去帮一些孩子垫付学费,一些家长总是带着自家孩子赶到学校给父亲道谢,并叮嘱孩子好好学习,长大了报答你们的陈校长。

记忆中的父亲,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因为那时的我太小,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否样样都精通。记得总是有一些人请父亲去写字,村里学校围墙上,大队部大门上,村头桥上都是父亲镌刻的字。

父亲对孩子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父亲散养着我们,让我们开开心心做自己就好,这就是伟大的父爱吧!

平凡的家庭,平凡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生活的琐事有喜也有忧,但无论什么时候转身,都能看到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母,我以为那就是永恒。

1997年,那一年我十七岁……

我外出读书的第二年,花儿一样的年纪,享受着来自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宠爱,无忧无虑。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安装电话,父亲总是给我写信,称呼都是心肝宝贝、心头肉。父亲把我的照片装在袋子里,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一解思女之情。

大哥的第三个孩子四岁了,父亲特别宠爱他的孙儿们,同样牙牙学语的孙儿们第一句呢喃声是“爷爷”。调到邻村教学的父亲,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逗他们几个玩。如果周末恰好村里逢集,他们就会一只胳膊挎着小篮子,另一只手拽着我父亲的衣角,扭着他们的小屁股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的叫着“爷爷,爷爷”,那个样子像极了一串葫芦娃。

姐姐算是子承父业,成了一名初中英语教师,她的女儿也是在那一年出生,父亲再忙都要抽空就去看看他的小外孙。姐姐见到父亲时,先帮他拍拍充忙赶路时落在身上的尘土,再做上父亲喜欢吃的饭菜,微笑着看父亲吃完,并叮嘱他回家的路上小心些。

小哥被分配到洛阳铁十五局上班,他还把第一件工作服带给父亲。以前不怎么照镜子的父亲,穿上幺儿子送给他的衣服去学校时,一定在镜子前捋捋衣服的前襟,向下扽扽衣服的后襟,拽拽衣服的袖口,所有的动作又是轻轻的。父亲还特意穿着这套衣服在学校留影作为纪念,这张照片成了我永久的收藏。这套衣服不仅仅是衣服,有父与子的情。我珍藏的照片也不仅仅是张照片,后来成了我对父亲所有感情的寄托。

辛苦大半辈子的父亲,孝敬长辈,尊重妻子,爱护孩子,桃李满天下。家里的日子慢慢过得也富足了些,父亲终于可以享受子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他每天哼着小曲唱着歌,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寒假归来,小哥已经到家,我们和其他人一样,欢天喜地准备过大年,迎新春。妈妈和大嫂留在家里大扫除,大哥带我们置办年货,给孩子们添新衣服,就连年迈的奶奶也去了,顺便接上姐姐和孩子回家一起过年。

一切的发生,都毫无预兆……

回来的路上,父亲终究没有躲过那场车祸。至今已经过去25年了,每每想起总是泪流满面。父亲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外伤,面目土黄没有血色。我和姐姐摇晃父亲的肩膀,叫喊他让他醒来。赶来的医生没怎么给父亲诊治就一直摇头,我死死地拽着医生的衣角撕心裂肺哭着跪求他把父亲叫醒。

医生用力掰开我的手,告诉我,还要救活着的人。我转头看到小哥满身是血,已经看不清他的脸。我崩溃了,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父亲在他的母亲、孩子、孙子的哭喊中,没留一句话就走了。父亲是个乐观的人,就这么走了……他也应该有很多不舍吧?在这个冬天,以后日子里很多与父亲有关的故事,都戛然而止了。

这场灾难带给我们全家久久不能愈合的悲痛。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到他总是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我,不言不语,一直一直陪我很多年……

父亲没能看到我结婚生子,我没能陪父亲慢慢变老,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我希望天堂没有冰天雪地,没有交通事故。

我想对天堂的父亲说:我愿用一切,换你岁月长流。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做您的女儿。0

这就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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