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老顽童 【16同题·小说】
老顽童/梁波
爹年轻的时候,肯吃苦,脑瓜子也灵,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不信邪,不认命不服输,是一条硬汉。他那帮健在的老哥们每每聚到一起“想当年”,无不对爹钦佩有加。
可如今,爹年逾八旬,老了。
人生短短几个秋。当一个人走过风风雨雨,爬过沟沟坎坎,经过起起落落,大抵会变得沉静淡然,返璞归真。老人真正变老的标志之一,往往是多了几分“孩子气”,变成固执或滑稽的老顽童。
近年来,在爹身上发生了几桩趣事,让人啼笑皆非。
“有客人来,快做饭!”
父母婚后家底薄、孩子多、负担重,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如今老了,虽然条件好了,但节俭却变本加厉。特别是这些年,娘身体不太好,生火做饭已然成为负担,一日三餐总是简单凑合。
为了改善伙食,不会做饭的爹没少提出“抗议”,但无效,总是被克勤克俭的娘“怼”得灰头灰脸。
一天中午,爹从田地里干活回到家,见娘还没做饭,刚想发作,转而惊讶地轻声问:“老婆子,咋还没做饭呢?不是跟你说了,徐师傅今天来吃中饭吗?”
“哪个徐师傅?你啥时候说了?”娘疑惑地问。
“喔?我忘了跟你说?”爹挠了挠头说,“还有哪个徐师傅?你娘家的徐师傅啊。快快快,我来烧火,你快做饭,多搞几个菜。”
娘一向热情待客、刻薄待己,一听说要来客人,不容多想,也忘了自己身体不舒服,一把扯过围裙忙乎起来,把冰箱里的“存货”大碗大碟做上桌,还一边切着肉片一边嘀咕:“徐师傅来干啥?”
爹偷笑,不吭声,待桌上的菜不少了,突然笑呵呵地对娘说:“老婆子别做了,恐怕是我记错了,徐师傅今天不来。”
“不来?”娘愕然问,“啥意思?”
“客人不来,俺们自个儿吃顿好的不行?”爹一边乐滋滋地坐到桌边吃起来,一边冲娘坏笑。
直到这时,娘才发现自己“中计”,顿时脸都气白了,苦笑着骂爹:“你真是个老不死的害人精!”
“瓦房烧了,盖楼房!”
中国的老农爱盖房,不仅爱盖房,还爱攀比,谁家的房子比别人家阔气,就感到特有面子。
这个心理特点,可能源于农耕社会的文化传承,可能基于淳朴深厚的乡土情结,也可能来自“门当户对”的婚嫁传统。以前的农村,若是没几间像样的大瓦房,家里的男丁是很可能讨不到媳妇儿的。
当然,爹也不例外。
因为养了三个儿子,爹一辈子新建和扩建了四五次房子。可爹没料到的是,社会发展太快,我们兄弟三人婚后都没在他盖的房子里安家。爹娘辛辛苦苦盖的大瓦房,最终几乎都闲置了。
爹七十六岁那年春节,我们从不同城市返乡过年,爹娘很高兴。吃完团圆饭,爹郑重其事地召集“家庭会议”说:“老屋太旧了,你们都凑点钱,新盖个楼房。”
不约而同,我们“全票反对”。
“家里这么大一片房子,平时只有你们两位老人住,足够足够了。”大嫂说。
“就是,在老家盖房子闲着,还不如在城里买房子投资。”二哥说。
“是啊,爹,这房子盖得没道理啊。”我说。
“一辈子快被盖房子累死了,七老八十了还盖啥盖?你以为要活八辈子?”娘也反对。
“我说盖,就要盖!你们不凑钱我就去借,以后还不是你们还?”爹的犟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说。
“爹,家里这么多瓦房,您为啥非要盖楼房啊?”爱人问。
“别个都盖楼房了,就剩俺们家还是瓦房,像啥话?”爹气呼呼地说,“再说了,你们在外面住楼房,过年回来住瓦房,不习惯。”
闻言,我们似乎秒懂。爹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和左邻右舍攀比,觉得平房比楼房逊色,没面子。但,砸钱盖个闲置房,似乎不合情理。
于是,家庭会议无果而终,不欢而散。
但万万没想到,入夜后,当我们正在看春晚节目时,一间老屋突然起火,夜风助火势,烧得很猛。原来,是祭祖点的蜡烛引燃了房子。
尽管发现及时,人手较多,火很快被扑灭,但在除夕夜这个闲适欢快的时间,老屋意外失火受损,还是把一家人闹得心慌慌。
唯独爹,不紧不慢地说:“瓦屋烧了拉倒,咱盖新的,盖楼房。”
最终,我们所有人都拗不过老父亲,终于齐心协力,在当年深秋盖成了一幢三层小楼。
房子封顶放鞭炮时,爹高兴地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还扎实,不打紧!”
楼房建成那年冬天,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聚在新房子里,准备过年。
娘这才说,盖房过程中,遇到过不少莫名其妙的阻挠,甚至“碰瓷式”蛮不讲理的各种找茬,为了不让我们在外的儿女担心,爹娘瞒着没说。我心里清楚,这种怪现象的深层原因,其实和我爹一样,就是不愿看到别人家的房子比自家的强,有点小农思想。
我苦笑无语,暗自叹了一口气,毕竟,人的眼界见识和胸怀气度各不相同。没想到,爹力排众议坚持要盖这个楼房,不仅自讨苦吃受了很多累,还额外受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冤枉气。
难怪,新房子落成时,爹像扬眉吐气似的,笑得那么畅快。
爹新的烦恼,源自一棵树。
三层小楼旁边,长着一棵和楼房差不多高的老槐树,因为离房子太近,爹担心它影响楼房的安全,盖楼时把枝丫全锯掉了,只留下树干杵在那里。
“趁你们都回来了,咱把那棵槐树放倒。”爹说,“为了防止树倒下时碰到房子,得在树梢上拴根绳子,向外拽着。”然后,安排我们清理电锯、斧子和其他工具,他自己扛着梯子,拿着粗绳子行动起来。
当我们备好工具来到楼旁时,只见年近八十的老父亲竟然像猴子一样,已经爬过梯子,爬上光秃秃的树梢,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树梢上。槐树晃晃悠悠,树梢上的爹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可能摔下来,众人吓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
待爹安全返回地面,大家才“群起而攻之”,埋怨他没有安全意识,疯狂的冒险举动把大家吓坏了。
爹却若无其事地说:“我还扎实(方言,身体结实、硬朗),不打紧(方言,不要紧)。”
大家对这个老小孩无可奈何,苦笑着摇头,开始锯树。
“手机坏了,不怪我!”
最近一段时间,好几次接到爹打来的电话,有时清晨,有时夜半,有时在我上班时间。
这事儿很反常。以前,爹几乎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
清晨和夜半接到爹娘的电话,总会让人猛然一惊,生怕家里出什么事。毕竟,父母年纪大了,随时可能出现意外紧急情况。
爹娘来电话,我们从来都是先挂断,然后马上拨回去,为的是给他们省话费,避免老人家因为不方便充话费导致手机停机。
奇怪的是,每次给爹打回去,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喔?我给你打电话了吗?没有啊。”或者,他原本想找别人,误拨给我了。有时,也顺便聊几句。
远在他乡的游子和父母通电话,有个很有趣的现象:通常给娘打电话勤、聊得久,给爹打得少、聊得也少,多数家庭都是这样。也许,这是“严父慈母”的家庭角色延续形成的生活习惯。
一天上午,我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看手机,发现有爹的三个未接电话,顿时心里一紧,马上放下工作给爹回电话,可是连续打通四五遍都无人接听,顿时急得直冒汗。
转念,我拨通娘的电话,确认家里平安无事,才稍稍放心。娘听说爹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的事,马上指责他不该给我添乱。
听筒里,传来爹向娘发牢骚的声音,“伢们每次都是给你打电话,为啥从不给我打?我打个电话咋啦?”
“你不晓得伢们都忙?”娘继续责怪道,“再说了,给你打电话少,未必你还要吃醋?”
默默听着父母的“争吵”,我早已在心里暗笑起来。
突然,爹抢过电话,不情不愿地对我说:“给你打电话,是手机坏了,不怪我!”然后冲娘说:“快挂电话,挂挂挂……”
电话挂断,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 0
梁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