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儿子
默与我聊起她的故事的时候，是相隔几年后的又一次见面。
朦胧的夜色下，她穿着白色的雪纺衫，黑色的棉麻长裤，竖起了头发，一双带着坡跟的绣花凉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响，如果不说，别人并不觉得她像一个母亲。几年没见，她的身材还是如昨般，均匀、不胖不瘦，但那张曾白里透红的脸上，如今更泛白了。
夜，在海城街角明亮的水饺餐厅，开着窗户的位置，彼此对坐下来。屋内热气蒸腾，零星有几位顾客，吃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点了两份水饺，一份南瓜饮，两碟小菜。透过无框的眼镜的背后看见一双略带忧伤的眼，细细的看过，有一丝丝的憔悴。
还好么？看你有儿子了，很幸福呢。我笑着问道。
她有些倦怠似的，开口说话：“哎，快一年多没见人了。在家看孩子，都变大妈了。”她的牙齿还和以前一样的整洁，笑了一下，就看见了。
那工作呢？还在那上班吧？
怎么说呢，也是一言难尽。要说也怪我的。
空气中，略带着一丝丝的沉吟，我在思索着该如何接上话题，而我还未再开口，她便开口了。
五年前，默刚刚毕业不久，查出了一种叫多囊性卵巢囊肿的病，它和内分泌有关系，说是病也没什么大碍。起初，并没有在意，谁知过了几个月都没来例假，就去了医院，大夫说还好没事，吃中药调理着就好，就这样吃了两年。
后来再一年，工作渐渐稳定下来，在某管理局做窗口接待，没什么负担，照理说，该是个清闲的人，而她本就是不愿操劳的女子，内向而腼腆，不愿多事，这顺风顺水的日子是她一直追求的。
此时过了，已二十七岁，便开始相亲，一开始介绍了个不靠谱的，花心萝卜，这也是相处后知道的，喜欢玩忽冷忽热的游戏，转了一圈，又想骗她结婚。
后来，有一点点怕了，家里又介绍了一个部队的，人长的不能称之为帅的那一类，但看上去憨厚、老实，虽然家在农村，对默也不错，她便同意了。
婚前，相处了半年，男人的性情热热闹闹，也风风火火，默觉得喜悦极了，见了父母，还是个有担当的人，至少从他对父亲的言行中看得出。
他是懂事的儿子，自然对老人很敬重，说话也是小心的，男人比她大四岁，按理说，是成熟些的，但或许也没有。可看上去十足的安全感是有的，目前在中层，事业心是有的。也有浪漫的小心思，买花、约会，也肯把钱交给她，默都还没有来得及再多多的细想，便将余生托付了。
婚姻在初始时都是完美的，而焦虑却逐渐存在，婚后，男人给了过礼，但没有钱准备房子，默什么都没说，就在自己家的房子住。这倒没什么，毕竟刚刚落角城市的人，未来攒攒钱不是问题，但最重要的是，孩子。
你知道，为了儿子，我遭了多少罪？
默，有些颤抖的，边捧着玻璃杯里的红枣饮，她的眼红了，泪在眼眶里，轻轻打转。
还记得，第一次请假去做检查的时候，吃一种叫达英的药，那三个月时间里，每每吃了就胸闷，恶心。这都没什么，能忍的下去，只不过，渐渐的没什么效果。
不知怎么是压力大还是紧张，例假，渐渐的就没有了。
那时，我心如死灰一般，请了假，也告诉了他、也通知了婆婆，毕竟事儿挺大，还是慎重了。婆婆和公公一家人在山东，一听说，更是火急火燎。
这该不叫隐瞒吧？她眨了眨眼。
但结婚前的确没告诉他这件事，只是过了不久，婆婆便来电话说，“小默啊，你身体怎么样了，工作太累就歇歇吧。”
我的心是不肯的，毕竟是搭了人情找的工作，回头，我对他说了，你怎么想的？
他应该是爱我的，否则怎么会看了化验单说，“媳妇，孩子的事儿不急，工作怎么都好，你定，大不了我养你。”
是男人无疑了。
后来，我的心便放了下来，每个月就请一次的假，去医院催卵，再检查。
一开始是一日，再后来是几日，单位领导的脸色有些阴了下来，说话也有些凉意，但她始终是东奔西走的，越来越急，照常说，一个月有十二次机会怀孕，她偏偏只有三次，其他的时间就像是休渔期似的，想有都不能有。
渐渐，男人忽然外调到其他城市一段时间，聚少离多，怀孕就更难了。
后来，不得已的开始要做卵巢打孔术手术了。这一次，至少要休息上半年以上，就怎么都不能再上班了。
工作就这样的没了。她轻描淡写的说着。
不过，想想自己真是蠢啊。
那年夏天，婆婆说，有个方子或可一试，于是，她便急匆匆的，随着男人休假的时候，回了老家。
在山东老家的村子里，婆婆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秘方，说是专治不孕不育的，黑色粗糙的水蜜丸，看着像是些江湖郎中的货色。但，那时候，像是发疯了似的都不管了，照例吃了下去，吃了一个月，晕晕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连吐带泄的以为是怀了，后来发现，是吃坏了肚子也就作罢。
大热的天儿，一个人不识的，在陌生的地方，她稀里糊涂的，哭了起来，叫着，这该是我的命么？那段时日，真是糟糕透了。
后来呢？我关切的问道。
饺子都有些放的凉了，彼此都缓缓的一口一口吃着，她又说，“做手术了呗。”
“哪有那么容易。我的身子本来就虚，都绝望了。手术完了，就在家躺着，整天焦虑不安的，又过了个把月还是啥都没有，那时候，我都打听好了，不行就去北京做试管婴儿，三万七起…”
我听了听有些惊异了，忽然佩服起她的执着来。
”但我还是谢谢老天爷呀。就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要终于第二年，终于怀孕了。你看，我儿子。说着，又拿了手机点亮屏幕，见了可爱的孩子，呆萌的在床上坐着。我们全家都高兴极了，你知道的，他爸老人家最高兴。”
我能明白。我见她笑了，也舒缓了些。
“只是，孩子他爸，对我却一天不如一天了。就在上周，又吵了一架，我提的离婚！
他变了，什么都变了，一周有两天，半夜才回来，他好像都没心没肺似的，醉熏熏的…”
兴许是压力太大呢。我安慰道。
“那我呢，不累么，他妈不来都没说呢，当时伺候月子一个月，走了。我妈一直在这盯着，锅碗瓢盆、洗洗涮涮说的容易，就算他给钱，还得有人做吧？
单说这婴儿吃的面吧，贵的离谱呢，加钙加蛋又天然有机的，一小碗，三十多，打折买两个半价，亲戚家也没孩子，没的捡穿的用的，又要买新的。”
她开始激动了起来，她对于儿子的真情，我听的一字一句的真切。
又补道，“他什么都不管，不知道要他何用，和他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说，还有意义过下去么？”
……
她有些后悔了，当初同事劝她说，相处再看看，怎么就回绝了呢。
我算是想明白了，钱那也别攒了，让他拿出来，买校区房。说到她儿子的未来，她喜笑颜开。
钱不是还给你么？
给倒是给的，但现在也叫我记账了，嫌弃我又不贤惠了，还爱翻小肠儿，回来也不高兴了。也是了，我爱安静，他爱热闹，现在发现都没共同语言了......就稀罕他儿子......
当初，都好好的。她的眉头紧了紧，什么都想不通了。
“到现在深刻明白那句话啊，没钱折手啊。”又是一阵感慨。我知道，她现在还要靠男人活着，身不由己。
你毕竟有了儿子。我又笑了。
是啊，我有儿子了，就算真有一天离婚了也会是我的。说着，那雪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半片红晕。
再吃点吧。她开始劝我了。
不了不了。
我停了筷子，再没动，只见她又点了盘饺子也上桌了，我知道，她还要喂奶，她的身体也不再是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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