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2018年第1期(总 240期)乡村记录 文庙龙柱与西瓦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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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龙柱与西瓦窑
田野手记之一
——杜应国
饮誉海内外的安顺文庙透雕龙柱,向有三大谜团:一是作者何人?二是成于何时?三是其石料采自何处?
前两年,曾任市文物管理所所长的吴中兴兄写有一文,考证透雕龙柱的雕凿年代。吴君从《续修安顺府志辑稿》记载的一件轶事入手:透雕龙柱完成后,时任贵州提督张国相很欣赏石匠的高超技艺,乃请其为自己的府邸雕刻了一对石狮;复据张国相的任职时间和有关文庙大规模重修的记载,推断透雕龙柱大约应雕成于道光十八年(1838)左右。言之有据,可为确论,算是解开了一大谜团。至于其雕刻者,《续修安顺府志辑稿》仅言:传为苏石匠,余皆再无片语,遂以成谜:不知这苏石匠为何方人士?安顺人耶?外地人耶?于是,说者纷起,有言为屯堡石匠的,有说为布依族刻工的,莫衷一是,迄无定论,姑按下不表。再就是其石材来源:这对龙柱,高一丈五尺,直径接近三尺,各重十来吨,整石整料,采自安顺何出?史籍无征,文献失载,遂成悬案。
安顺文庙龙柱 卢维 摄
不意日前偶兴西瓦窑之行,竟斩获重大信息,打破了这一悬置已久的谜案。
这日,时逢冬至,天气晴好,乃应吕燕平兄之邀,与玉陶、定贵诸人,往西瓦窑一游,一则体验村民“打平伙”的盛况,一则踏勘在那里发现的一座暗堡。
这西瓦窑,咸丰《安顺府志》记有一桩轶事:嘉庆年间(1796—1820),有名吕乾曜者,常到西瓦窑(文中言为“南隅瓦窑”)友人周宪章处和村中故老摆谈,从时年已75岁的周父口中得知,附近滴水岩(布衣族村寨)村民伍尚贤祖父伍某,是个罕见的长寿老人,至少活了150岁,乾隆四十五年(1780)才无疾而终。据周父言,伍姓老人去世时,彼才30多岁,然其形貌与儿时所见无异,须发俱黑,落齿重生,且身手犹健,引为奇谈。此大可入《奇闻录》之列,自不免心中称奇,念兹在兹。此后曾向住过那一带的几位老人包括一位九旬老人打听滴水岩的情况,都言未听说有此村寨,更令人心生诧异。因故,此番西瓦窑之行,还心存碰解此悬疑之念。
暗堡所在的山上,是前些年村里的采石场,现已停止开采。传文庙龙柱的石料出自另一座石材更好的山。
吕燕平 摄
村里格外热情,专门遣了位熟悉情况的七零后带路,前去查勘暗堡。其地不远,就在村侧山脚,正对往张指挥屯的路口。但见距路边不过十来米的山脚,有壁立山岩,白石皑皑。那堡依山就势,紧贴山岩,砌成半圆,径约丈余,皆用粗錾块石,石灰嵌缝垒成;上覆厚重石板,已为落土所掩。堡上除沿不同方向开了几个枪眼之外,中有一门,赫然洞开。带路的青年介绍说,此门系后人所开,原先的门还在前面数米之处的山岩脚下;因岩下就是一洞,与堡相连,颇宽展,过去村民常用来关牛马,可容十多头云云。并说,此堡传为村里某大户人家所建,主要用来防御匪患。众人观之,皆以为当系民国时期之物。燕平因此地距华严洞不远,又位处进入其后洞张指挥屯的要道口,而华严洞在抗战时期曾藏有故宫国宝,故疑其是否与守护国宝有关?倘此,则极有可能为当年奉派护宝驻守此地的军队所筑。余初疑可能与远征军有关,因当年第五军戴安澜部入驻安顺,其师部即驻华严洞,200师麾下598团郑庭笈部,即驻扎在张指挥屯、门口寨、萝卜冲、胶泥坝一带;后思大敌当前,该师作为主战部队,虽说奉命休整,但军令一来,说走就走,哪有心思作此多余之举?再加其他驻地包括师部驻地华严洞,均无修建任何防御工事的遗迹,所以,颇以为村内传说可能更为符合实际。
建在西瓦窑村口山脚下的暗堡 吕燕平 摄
看罢暗堡离开之际,不知是谁随口赞了一句:这里的石头真不错!话音刚落,即引来带路青年的一席话,谓云:“我们这里的石头是出了名的,听说连安顺文庙的那两棵龙柱,用的都是我们这里的石头。”此语一出,顿令我大感惊喜,忙追问:此话当真?听谁所言?“从小就听老人们说的。”青年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继续说道:“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说我们这里的石头管钱得很。这座山的石头不算好,好的是后面那座。当时为了保护山林,老辈人立下规矩,不准去采后山的石头。但因为管钱,还是经常有人偷偷去采,村里人叫做‘偷山’。哪家没钱买盐巴了,就去‘偷山’,只要带几块石头进城去,就可以换点盐巴回来。”
此一番话令我信心大增,急欲再想找几位老人打问落实。未想,回到村里,村委会已邀了一二十位老人围桌而坐,令人大喜过望,顿有知音之感。因此,座谈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向诸老提出有否听闻过文庙龙柱石料出自本村的说法?诸老几乎异口同声说实有其事。再问究竟听何人所说?则大都回答:从小就听老辈人这样说。座中有位陈志才老人(85岁),则娓娓道来:文庙龙柱的石材出自西瓦窑,在村里广为人知,因为从小祖祖辈辈的老人都在讲。而他则是在少时,亲自听在座的老支书陈国沁(79岁)的老祖公(曾祖父)告诉他的,老人在解放前就过世了(陈国沁颔首,表示认同)。就是因为西瓦窑的石头出名,所以过去老辈人都不准采。但那时大家都穷,还是经常有人去阴到采,叫做“偷山”。有一次,有华严洞的人来“偷山”被逮到,还被处罚过。“偷山”的人晓得哪个地方的石头好,所以山上有不少地方都被采空了,不信你们可以到山上去看。
西瓦窑后头坡采石场遗址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言毕,又有老人插言,说不光是文庙龙柱,听说连安顺天主教堂修建时,也是用的西瓦窑的石头。陈志才老人闻此,不觉又来了兴致,当场讲了个故事,说是年轻时听他师傅亲口说的:当年修天主教堂时,请的石匠师傅因故打死了人,官府要来捉拿,教堂里的法国神甫出面交涉,就不敢抓他了,所以后来就有了修教堂免死罪的故事。
说至此,复有老人言:不止天主教堂,听说修塔山的石头也是从我们这里拉去的。座中有几位老人随即应和道,他们也听说过有此事。这时,因天色已晚,主人前来招呼大家就座用餐,热烈的谈话方被打断。
西瓦窑后头坡采石场遗址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归来整理思路,忽然发现,诸老所言的几件事,皆集中发生在道咸时期:修文庙是道光十七年(1837)开始,二十年完成(1840);重修西秀山石塔是咸丰元年(1851),由普定知县邵鸿儒发起捐修,翌年完工;天主教堂则是同治七年(1868年)落成。前后三十年间,地方上几桩重大工程所用石材,皆集中指向西瓦窑,此恐非偶然,当不可以空穴来风视之。悬揣更大的可能是:文庙重修在前,因一对透雕龙柱广获赞誉,其所选石材自然会引起注意,所以后之工程,乃有竞相效法之举,于是,西瓦窑遂成为天主教堂和塔山重修的供石之地,也就顺理成章了。倘若是,则文庙之用石,恐并非一对龙柱,当时重修之大成殿、天子台、大成门、棂星门、泮池、礼门义路,以及“宫墙数仞”照壁、“德配天地”与“道冠古今”二坊等等,恐皆并取之于一地。而今观览文庙建筑,其所用石材,皆莹洁一片,浑然一体,若非采自一处,万难达此整体效果。似此,则文庙重修用石之谜,不也就豁然洞开了吗?
然兹事体大。此说不仅涉及一对堪称国宝的透雕龙柱的“出身”,更涉及安顺历史上几桩重大工程及其地标建筑的材料来源,自不可能遽下断语。笔者仓促成文,迫不及待将此隐沉于民间多年的线索率先披露,目的只在切望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以俾有志于此者,能继之以更深入、细致的调查、访谈,作好扎实的口述史记录,务将这一失落于民间的历史记忆还原于历史,载诸史册。倘如此,则功德无量,吾乡幸矣!
西瓦窑大坡顶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最后,此行还同时解除了心中的两个谜团。一是前述滴水岩之谜。据打听得知,附近确有此一村,距西瓦窑不远,确实是个布依族村寨,但因寨子太小,早就无人居住,现已被高速公路所占。一是这西瓦窑,明明位处南郊,何独以西名之?据陈志才老人介绍,他们陈氏家族的入黔始祖为兄弟三人,分居三地:一在今安顺城东的火烧寨,一在西瓦窑,一在关岭凡化村。其中,关岭一支后来出了位举人(陈宏爵?),见安顺这两支发展不好,乃建议火烧寨一支烧制石灰出售,西瓦窑一支则烧瓦,故两支多以此为世业。西瓦窑原名长冲,只因陈姓的瓦窑业发展后,又在玉碗井处建了座瓦窑,因其位处东边,故称东瓦窑;这里处西面,故称西瓦窑,后来就渐渐演变成了村名。这就是所谓“西瓦窑”一村的来历。还须啰嗦一句,西瓦窑的村民,包括陈姓族人在内,后来多以石匠为业,故有“偷山”之举。这恐怕也跟该村石头爆得大名有关罢?
2017年12月23日草于蜗庐
西瓦窑对门山采石场遗址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 作者简介
杜应国:地方历史文化学者,贵州文史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