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5期B || 匡燮：《蛮荒时代》6市井人物（下）静华播读
美丽诗文 | 精品连播 | 美丽杂谈 | 艺术空间 | 经典时刻
何爷是颌下一把白须，而王爷的胡须尚黑，却像画上的关公那样，颌下与两颊上三缕长髯，飘在胸前。他是正骨、按摩大夫，自己开着个私人诊所，性子也没有何爷的急，始终不紧不慢的给病人一种信任和安全。为了工作方便，他在给病人治疗时，便用黑胡套把飘在胸前的长髯装起来，闲暇了，才将胡套取下，一边与人闲谈，一边慢悠悠的用手指理着胡须。我爷爷也是一把雪白胡须。这三位老人在一起，王爷最胖，腆着肚子，长髯搁在肚子上，何爷次之，脸色丰润，爷爷最瘦，面目清癯，让人觉得他们便是隐于市缠中的神仙一类人物。
文：匡燮
导语：轩诚
诵读：静华
《蛮荒时代》（六）市井人物（下）
三叔还有一朋友，姓柳，我叫他柳伯，他爱人我叫柳娘。他有个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记得叫同洲。柳伯是修钢笔和修手电筒的。那时候，最流行的书写工具是钢笔；街上的电灯也不到半夜就灭了，黄昏时分才来电，所以，手电很普遍。柳伯便以修钢笔、手电为业，在老城和西关之间的那座石桥的西桥头，开了一间门面，来养家糊口。
柳伯和范伯一样，也是位文化人。柳伯是南方人，说一口南方普通话，听起来软软的，很好听。范伯是河南怀庆府人。这地方人说话，一句话中，总有一处不是拖腔就是拐一下，像打个折似的，河南人都笑话他们说话不好听，背后叫他们“怀川儿”，前边我说过，有轻蔑的意思。但是，柳伯和范伯都是二叔、三叔的好朋友，尤其柳伯更是三叔的好朋友。
柳伯个子高，不胖不瘦，小眼睛，翘下巴，一笑，露出门牙上镶着的一颗金牙，说话时，小眼睛里放着光，显得十分精明。
柳伯能说会道，能掐会算，相面算卦，看手相都会。三叔遇到解不开的关节处，就去找柳伯掐算。这类事，当时是迷信，属打击对象，每一次，或是三叔把柳伯请到家来，或到柳伯家去，悄悄地让柳伯为自己排忧解难。
后来文革了，这才知道范伯和柳伯，原来是隐藏在劳动者队伍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范伯被遣返原籍，柳伯被下放农村劳动，直到文革后期，落实政策，二人才又回到了渭南。
三叔的另一位朋友，姓名一时记不得了，我也是叫他伯的，他也修钢笔，人长得高大，很帅气，一副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模样。文革中，他也被遣返回河南老家了，但他不是历史反革命，而是坏分子。
原本他是带着老婆孩子，借一家碎货铺门口，摆张桌子，靠修钢笔谋生，老婆在家做饭，孩子上学，不管社会上各种物事风起云涌，他一家的小日子倒也安宁。偏不偏他与碎货铺的老板娘相好了。
这女的四十来岁，云盘大脸，体态丰盈，胖是胖了点，眉目间却不失有一段风流。日子一久，街坊上有了耳闻，她男人也觉察了些许的蛛丝马迹。但这女人当家，苦于没有证据，那男人也不敢发作。
有一天，男人说他要到外地办事去，两三天才能回来，叮嘱她要好生招呼门面生意。她一听，口里说着，“你去吧，办完事早些回来”，却自是满心喜悦。等男人一出门，她就马上悄悄告诉了他，说当晚她在家等他。可那男人并未走远，只在一旁躲着。入夜后，他刚刚到她家不久，男人便破门而入，将两人逮个正着。他一时躲避不及，赤条条越墙逃去。
这女人的家就在三叔隔壁，他从墙头上跳下的地方，正好是三叔的后院，后院有棵香椿树，他蹲在树下，小声叫三叔的名字，三叔惊醒，给了他件衣服，他这才穿上走了。
但那家男人还是惧内，尽管捉奸在床，也不敢怎么发作，只让女人今后不再与他来往作罢。
纸里包不住火。文革中，他就被打成了坏分子，全家被遣送回了原籍。也是后来落实政策，才又回到了渭南。
侯伯是三叔的另一位朋友，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经常穿一身不甚合体的宽大蓝卡叽中山装，脖子下边的扣子从来不扣，脚上一双旧皮鞋，来来去去的很不讲究，人也便随和，喜欢端着下巴笑迷迷和人拉家长。一张嘴，露出侧边的一颗金牙来。这金牙是我三叔给镶的，牙根处有点发黑，可能是他不刻意刷牙的缘故吧。高中时，我曾写了个中篇小说请他看，他看后，笑着对我说：“我看了，和别的书相比，不是太吸引人，也能看下去，不看也行。”侯伯文化不高，却是我创作的第一个评论者，我一直记着他对我处女作的这番评论。
侯伯是位中医，家在老城，租着生产队窄窄的一溜院子，前边上房作诊所，后边两间厦房住人。作诊所的房子，用白纸糊了顶棚，地面依然是土地，前窗下，放张单桌，两个木凳子，一个他坐，一个病人坐，很简单。
但侯伯的医术高明，找他看病的人不少。我上大学二年级，前半学期得了胃病，在家休学，就是侯伯给我看好的。在三叔的朋友中，他和范伯、柳伯一样，与三叔过从甚密，不看病的时候，经常骑辆破自行车，吱吱呀呀的响着，从老城赶到电影院，来和三叔说话。
侯伯有两个外甥，是俩兄弟，一个叫根五，一个叫培平，根五廋，培平胖。我结婚时，培平还司仪。兄弟俩都是中医，和三叔同在城关镇医院上班，两兄弟处人处事精明圆熟，侯伯经常在三叔面前骂他俩滑头。
另外，还有二叔的三家房东。
第一家房东姓刘，我叫刘伯，不足五十岁，大个子，体格壮实，其妻我叫刘娘，个子偏小，小巧玲珑。他们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五六，小的和我差不多。
一所完整的四合院，一砖到头，前房两间门面，一间是我二叔的镶牙所，一间是杂货铺。院内两对厦，东厦房我二叔租了，西厦房杂货铺租了。后边是明厅，十分高敞，厅内相对着厢房，由刘伯一家住着。再后边是个院子，院子长长的，长了一棵树。
刘娘和两个女儿人很白，都很精巧，衣着明显的洁净和讲究。一家人十分安静，听不到高声说话，也不理别人。特别是刘娘和她的两个女儿，任凭我和匡昂弟如何在院子里追闹嬉戏，碰上了，也只一躲，走开了，从来不理睬。刘伯和蔼，也只笑笑而已。屋门上永远吊着白布帘子，让人看不到屋里情景。两个女儿上学没有？在哪上学？也不知道，便让人始终有种猜不透的神秘，只觉得这是一家不多事的人，后来才听说刘伯是资本家，文革中，也被遣送回乡了。好像他们是山西人吧。
二叔搬到南塘口的这家房东姓牛，也是两间门面，二叔租了一间，一间房东自己开了个压面铺。老房东牛老汉，六十多岁，身子骨尚键，帮着在店内打理，他有个儿子和儿媳是主要经营者。我把老头叫牛爷，把他儿子叫牛叔，把他儿媳叫牛婶。牛叔三十多岁，生的阔口方脸，膀大腰圆，从夏到秋穿一身背褡、短裤，脚上一双草鞋，露着满身肌肉，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牛婶高个子，瘦瘦的，整日的脸上有擦不净的面粉。
小两口的主要活计就是压面条。一大早，牛叔就把整袋的面粉倒压面机前的一口大铁锅里，牛婶负责在一旁给面里掺水，一瓢水倒进去，便见牛叔即刻伏下身子，把两只粗壮的胳膊往面里一插，如同两把铁铲似的便在面堆里搅动起来，一把一把地将面粉抱进怀里，又忽的放下去。牛婶不停的加水，牛叔不停的抱起来，放下去，抱起来，放下去。他两腿叉开，身子一直弯着，好一阵功夫，一袋白面，就搅拌成均匀的沙状颗粒了。牛叔一直腰，牛婶就递过一条毛巾去。牛叔接住，擦把脸，又把和好的面用瓢舀进压面机上，大手往压面机的摇把上一搭，猛一提，随着身子有节奏的抖动，压面机的轮子飞转起来，牛婶赶紧用手托住压出的面条，托得很长很长，像织布机上的一缕纱，然后，用手一撅，放进旁边的木托盘里。每当这时，我都在一旁看得发呆，看牛叔的一身好力气，看牛婶与牛叔配合得那样的得法和默契。
我上高中后，二叔的镶牙所又从南塘口搬到了电影院西边，在原来房东刘伯家的斜对面还要靠西一点。
房东是个小个子的半老头，五十出头，在木器社上班。记不得他姓什么了，但自然我也叫他什么伯，他爱人我叫她什么娘。什么娘比丈夫小许多，四十来岁，身体不好，有哮喘病，没有工作。一到冬天，喉咙里像是有条线扯着似的，不停的喘气。她有两个男娃，才上小学。这家房东于我印象深刻的一是这老头会拳脚。文革武斗，社会乱了，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渭南躲避。老头家在二叔镶牙所后院住，每天从镶牙所穿过。老头平时不爱说话，这次，看见了我，却站住问道：
“大学也武斗了？”
我说：“啊”。
老头说：“那可得注意了。”就教我武斗时如何打斗，如何防身。他说：“面对面打斗时，要斜身子站，不等对方出手，朝对方下巴下就是一拳，向上一顶，紧跟一步，那人就倒了。”说着，忽地向我下巴下试起来，我没有防备，差一点被老头打倒，老头一把拉住我，嘿嘿笑了，说：“就这样，记住了？”我赶紧说：“嗯，记住了，记住了。”
第二件，是有关这位什么娘的。这位什么娘的脾气特别不好，经常无端地打骂孩子，下手又重，打得孩子杀猪也似的哭叫。这一次，她打孩子，刚好碰在了我当面，我便大声喝她住手：“你不能这样打孩子。”她说：“我咋不能这样打，都把我快气死了。”我说：“就不能这样打。”她便和我吵起来：“我就要打，就要打。”说着又打起来。我把声音提高一倍，说：“打孩子犯法，就是不能打。”她把嘴一撇：“哟，我的孩子我不能打，难道还反了他不成。”我急了，冒出一句：“他不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她转身对着我疯了似的大声吼道：“不是我的孩子，你说是谁的孩子，你说，你给我说!”我也进前了一步，断喝道：“谁的孩子?党的孩子！”她顿时语塞，停了停，忽然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大哭起来：“啊哟，不得了啦，我打我的孩子也犯法了啊！”啪一声，关上了屋门。
刚才二叔、二婶还在一旁喝我：“这娃子，你这是咋跟你娘说话哩。”如今见状，二婶便立即赶了过去，一边说着，“他娘，俺这娃子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娘，他娘。”站在门外不停地回话。
我猶自双目圆睁，怒气难平。
现在想想，那时候，怎么那样傻呢？
但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两家关系，没几天，什么娘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过去如何待我，现在又如前一样了。她的那两个儿子也一如既往的叫我“哥。”
许多年前，我托人在渭南办小车驾证，他的一个儿子在车管所工作，每次验照，他都接待我，十分热情。
行文至此，方才猛地忆起，老头姓苏，我叫他苏伯，女的我叫苏娘。两位老人早已是作古了。
二〇一三年五月廿二日午后悟道轩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