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猛—融古书院|乐泉--是人赋予了书法审美和情趣

金陵城的人与字
燕舞:您在南京城的高云岭、锁金村、仙林、江宁等地相继生活了近70年,您心中这座古城的主要气质是什么样的?
乐泉:南京是六朝古都,大环境还是比较古雅的,旧文化的气息比较浓,不管经过多少战争,这个城市还是有一种六朝烟水气。鼓楼有一个广场,南京城的中轴线就正对着鼓楼这座大钟亭。我们小时候都在鼓楼上面玩,底下铺的是城砖,一片破垣断壁。鼓楼的大钟亭亭内有一座大碑,在二楼,碑上的题字好像有乾隆皇帝的御笔。
南京解放前后有一些大书法家,像胡小石先生是南大的教授,他的老师李瑞清1905年—1911年间是两江师范学堂(南大前身)的监督 (即校长)。解放前,南京是国民政府所在地,很多知名文化人都在当时的中央大学、东南大学服务,政府里很多要员如谭延闿,他们的书法成就都是非常高的。这一传统之后还部分延续了下来,胡小石先生再往后是林散之、高二适等,他们都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在无形中影响到同时代的年轻人。
我后来看南京解放前的地图,发现过去有一条贯穿全市的河,河上有座桥“珍珠泉”,在鼓楼东面,桥的旁边还有一座民国时期建的双层的塔,往前面是国民党时期的市政府,往后是城墙,城墙后面是玄武湖。那座桥的名字“珍珠泉”三个字是胡小石先生写的,他把魏碑楷书化了一点,我小时候很喜欢,经常跑去看,用心去临。
鼓楼再往西就是清凉山,一扇大的山门中间的“清凉山”三个字是明末清初书家龚贤写的,两侧篆刻的“六朝”和“烟水”是胡小石先生写的。那时他没有具名,我不知道,但就是喜欢那个字,为了看他的字才常往那儿跑。南京有很多店招也都是胡小石先生写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崇拜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似乎没有专业的“书法”概念,出现“书法”的专门意识是以后的事情,因为解放之前日常生活中一般都是用毛笔写字。现在,不管谁拿毛笔写到宣纸上,都敢叫“书法”,把“书法”变成“写字”的代名词了。
胡小石先生带出了一些比较优秀的人才,比如他的研究生、后来的南大中文系教授侯镜昶,还有后来南大古典文献研究所的周勋初教授。他们都是很优秀、很正直的文化人,不以书法炫世。
南京师范学院(1984年改名为“南京师范大学”,采访者注)中文系过去也有一位书法家沈子善,是写“二王”的,尉天池就是他的学生。他是中文系的老教授,带了不少学生。因为他写得好,学生就跟着学,这种学风是耳濡目染和潜移默化的。我们看一件好的作品,首先扑面而来的是它的气息,而不是满纸俗气。
武中奇先生也是南京当年著名的书法家,他早年在山东参加八路军游击队,曾任军区副团长和南下大队副大队长,南京解放时是市文管会的副主任。全国解放时,上海市市长陈毅还请武中奇先生写过“上海市人民政府”的牌匾,他也曾受托为上海市总工会大楼写过“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武中奇先生是部队里的老书法家,确实写得好。南京中山陵的“无梁殿”没有梁,全是砖头砌起来的,它是“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一部分,“无梁殿”三个字就是武中奇先生写的,最初是写在“飞马牌”香烟盒上面的,后来把它放大了。这三个字,奠定了他在金陵书法史上的地位。
晋唐以来的书法传承
燕舞:您在微信上与弟子们的书学切磋中谈到,“纵横汉魏之气象,取晋唐之风骨,得宋人之意趣,元人之率性,清人之义理,当可开一方水土而达至深至远”,“从大汉入手,上窥三代,下视晋唐,这是难得的机缘”。这些表述可以说概括出了中国两千年书法史的诸多长时段特征,如果请您向一位非专业读者普及和介绍中国书法史,您会划分出哪些主要的时段?
乐泉:晋唐以后的书法已经程式化了,形成了一个执笔的系统和书法的结构及规律,后来写字的人都要遵照这个规律去写。
此后的书法传承,在唐代的发展是最好的,出现了很多书法大家,如欧阳询、虞世南等都是从隋入唐的,他们的书法在隋代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面貌。唐太宗李世民对书法也很重视。这些书法家首先是学问家,他们的字非常有文化气息,用笔无可挑剔。今天,我们说谁长于楷书,可把他们的字和颜真卿、柳公权等古人的字放在一起时,真的什么都不是。颜真卿其实已经开始改革了,有了顿挫起伏、蚕头燕尾,形成了新的规律,他在晋唐以后是大的书法改革家,写了不少好碑,到现在都一直被传承。颜真卿之后就数柳公权了,柳公权在学习欧阳询的基础上,吸收了颜体的顿挫,形成了所谓“颜筋柳骨”,字写得非常有骨气。当然,唐代还有李邕即李北海,过去讲“羲之如龙,北海如象”。而南唐后主李煜不仅词写得好,书法也很好。他们都形成了一些面貌,后来历朝历代的书法家都要从唐朝这几个书法大家这里经过。
宋朝延续了唐朝的风格,过渡时期出现了杨风子(即杨凝式),他的字从颜体出来。宋代李西台(即李建中)的字跟杨风子的比较接近,写得偏瘦一点,气格不大,这受时代影响。北宋黄庭坚的老师是周越,他也写“李西台体”,后来从颜体从褚遂良的书法里面习得了“瘦劲”的风格。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为代表的宋朝四大家中,蔡襄是写颜体的,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格,就是一种稳定的美,有书卷气;苏东坡是大文豪,他先后提出诸如“书无意于佳乃佳”“吾书意造本无法”等主张,影响至今。他的字从颜体里化出来,但不像颜体有“格律”的束缚,苏东坡改变了颜体的风格,强调性情,所谓“唐人守法,宋人尚意”。宋朝四大家之外也有很多文化人写得好,但总体来讲已经没有唐代那么唯美、醇熟了。
到了元代,赵孟頫是集大成者,属于正宗的“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体系,又是王体的终结者。赵孟頫是宋朝皇室后裔,他的字是有传承的,天资也好,还会画画,诗文也好,又学道,写出了自己的味道,很唯美。当然,赵孟頫又远远不如“二王”有古意。在他的影响下,元代也出现了鲜于枢、倪云林这一类的书画家高手。
元以后就是明,明是个乱世。朱元璋是农民起义出来,人们以为他是放牛娃,其实他的字写得非常好,诗也作得好。虽然明代有文字狱,但也出了很多书法家、画家。明代书法充满乱世气、野逸之气,比如祝枝山的字是从民间出来的,就没有前述书法家们的字耐看;杨维桢的行书和草书也有乱世气,章法乱得很,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穿插。
再往后面,明末清初,王铎的字是非常好的,现在能偶然见到一些他的精品,你会感觉“二王”复活了。还有董其昌,他是从“二王”入手学颜真卿,他的楷书就是颜体的翻版,但气势上很弱;有时见到董其昌的草书,那种浪漫是从怀素那里出来的。
到了清代尤其是乾隆中期以后,行草书式微了,已经慢慢崇尚碑学了,像包世臣、邓石如、赵之谦等提倡碑学,此时帖派书法已经萎靡不振,没有人能够超越“二王”了。包世臣、康有为他们想要改变书法的局面,所以开始崇尚碑学。随着大量的碑、墓志铭、甲骨文、石鼓文等的出现,有了《龙门二十品》等精品,日益开创出一种新的风貌。当时,石鼓文写得最好的是吴昌硕,赵之谦写魏碑;邓石如在魏碑、隶书、篆书等方面都是高手,印刻得也好,崇尚金石学;一直到康有为,他参加科举考试写的是馆阁体,看不出一点点才气,戊戌变法前后写碑,字变得非常洒脱,真有豪气。
我们南京已故的书家萧娴,就是受康有为影响,她的字在某些方面比康有为雄健。她在石鼓文、石门铭等方面都有自己的坚持。她是24岁拜康有为为师。她最初的老师简经纶也是广东那边的一位金石大家,有一次她的字被康有为看到,康有为说这个女子有才,于是她拜康有为为师。平常见到萧娴,你可能认为她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发现她很有气魄。她会写旧体诗,还会弹古琴。今天的人,往往学得了一点点技法,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开始到处炫耀。可是,萧娴这样的人就淹没在六朝烟水的陋巷里面,没有什么张扬的,他们认为就应该这样做,我喜欢这个东西,一直在做这个事情,这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所有的“学”都是为了打开一个人
燕舞:关于书法风格、书法艺术特色的探讨,您用的是“书道”,这是因为您在佛学、养生方面的修养、追求么?
乐泉:“道”涵盖天地,涵盖一个人所有的精神和内心世界,需要不断地去修、不断地养,应该在生活中慢慢地积累和消化,让自己发光发亮。所有的“学”都是为了打开一个人,而不是去重复别人。不仅不要重复别人,也不要重复自己。不断地对自己有新的发现,才能让你的艺术丰富多彩。
十几年前就有人问我怎么能写出这么多风格来,其实,这些风格是好多年来不断有新的体悟才出现的。书法史上有三十位或四十位大家,我可以写出三十种风格甚至四十种风格,而且可以让每一种风格都有它成立的理由、有独到的审美,可能最终不像一个人写的字,但内在的气息一定是通的。这只是一种外在技法的表现而已,反映的还是内心世界。你内心没有,怎么样都不行。艺术是自觉的,要从技法到心法,然后到自然法。
有时候我画某种风格的画,觉得很有意思,画了几张后可能几个月甚至半年都不再动笔,不能再重复它,等到我有了新的感觉,一下笔,有如神助。艺术需要不断有新的感觉,不是为创新而创新。一味提倡创新是没用的,只是技法的变换而已。好作品是如何出来的呢?当你把心里所有的技法都忘掉了,不在意了,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率真的、稚拙的。
燕舞:您的“书道”观推崇“自然”、“灵性”、“灵觉”,反对“做作”,“古意”、“高古”也是理解您“书道”观的核心概念,您也说过,“即便让时下所谓的高手名家到汉代去交流,恐怕连当时的匠人都不如。今天能见到的众多简牍、墓志,大部分为匠隶所写”,为什么普普通通的匠人能在汉代创造一个“书道”的高峰?
乐泉:汉代有很多民间匠人写出来或刻在简牍、木牍上的字,是实用的需要,字里行间往往有一种意外的表现。汉字从篆体变成隶体,有一个转换的过程,有不同的写法,在这个变化过程中会生出很多异态,因此不同寻常。看汉碑一方面是看气象,纵横的气象。汉碑多得很,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是,在我来看,每一块都有它的特点。多看、多读,从汉碑里面找到特定的时代感,那种纵横开合、苍茫浑厚、大气磅礴的感觉。如果你感觉到了且可以在笔下生发,一定是很不错的。
近代书家徐生翁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从魏碑精品《龙门二十品》中找到了古拙意趣,发现了新的可变因子,扩展了书法的审美领域,观念和意识得到了提升,而且跟他的内心相符合。
清人赵之谦等书家也写碑,但他们形成了套路,即规律性,写什么碑都用那一种笔法去写。他们虽然找到了新的表现手法,可是也“死”在这上面了。
碑学两百年的发展,到我们这里已经达到一定的高度,我们要重新把两百年的碑学理一遍,才能发现是怎么回事。碑是雕刻出来的,无形中就是“做作”,它可能让我们把鲜活的文字写死,我们今天是站在古人的肩膀上,是站在更高的高度去领略它。
“无意于佳乃佳”
燕舞:您早年有些作品是径直写在当时工作单位的信笺上,甚至是普洱茶茶饼的包装纸上,日常书写中用的往往是秃笔。可随着电脑使用的日益普及,“提笔忘字”的情形越来越普遍,书法的推广如何克服这种“盆景化”、“日常化缺失”?
乐泉:这是人们都担心的情形。其实,中国书法永远不会消失,随着社会发展和人们审美水准的提升,中国书法只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适应现代生活,而不会消亡。
想搞书法,想写了,不管什么纸、什么笔,拿到以后,我都可以左右它、驾驭它,因为我心里面在想,笔和人是一体的,纸和笔是一体的。在这种自然状态里,纸和笔不重要,也许用一支秃笔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异于常态的。
苏东坡讲“无意于佳乃佳”,“无意于佳”是说没有哪种状态是你一定要写成的样子。六祖慧能讲过这个问题,“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无我”的状态是最好的状态,把自己先变空,然后再去做这个事情,不被自己形成的很多观念左右,你就一定会表现出真我来,书道里最忌讳的就是“做作”。苏东坡的《寒食帖》为什么写得好?他不“做作”,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抒发,该放的放,该收的收,随着情绪变化,把自己的内心和艺术的状态在无形中间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了。
颜真卿写《祭侄稿》,是怀着悲痛的心情,完全不是他平常的蚕头燕尾的书写风格,也就打破了平常形成的规律和束缚。现在回头来看,是《祭侄稿》还原了颜真卿的内心,是“无意于佳”的典型。
燕舞:您又怎么看当下校园的书法教育呢?
乐泉:现在社会上呼吁中小学设立书法课,这个提法是不妥当的,其实应该是写字课——字是有灵气的,每个中国人都要从小把字写端正,最起码要有结构美,小孩子把字写端正就已经很好了,不用提什么书法不书法的。大学里面把书法作为一个专业来学习也无可厚非,虽然毛笔字人人都能写,但“书法”不是谁想进去就能进去的,书法是有一定高度和层次的,书法的雅俗之分隐含的就是层次之分。一个时代不需要那么多书法大家、大师,我们需要让大家对书法有一种敬畏之心。
大学里面应该设国文课,应该专门有人研究古籍和古文,对这些人要有书法方面的要求,字要写得好,要懂得书法的脉络。研究古文的人一定要有全面的修养,这种修养应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成长到那个层次,而不是学校灌输三年就能达到,书法内在的气息还在于平日的修炼。
受访者:乐泉(著名书法家,号“拓园”“万千莲花斋”)
采访者:燕舞(资深媒体人,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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