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书难得而易亡,藏书家堪称圣徒

《贺涛文集》中有《授经堂记》,论及古来“书厄”,痛心疾首,言简意丰,是贺先生文中名篇。

网上有文章说,“授经堂”是贺家藏书楼名号,大误。文中写得明白,“诸暨陈蓉曙编修劬学嗜古,孜孜如不及,其先世当明嘉靖时,有官广西布政使者,聚书五万卷,构授经堂庋书其中……。”

古今爱书人与藏书家,每每对书籍保存之难别有会心,更别有痛心。贺涛为诸暨陈家写《授经堂记》,起笔就说:

“古书用竹帛,流播为难。楮墨稍省易矣,而述作日益繁,操觚者犹艰于从事。故韩起观书于鲁,然后知周礼,汉东平王求诸子、太史公书于京师而不能得。唐时访求一书,犹或迟之数十年始得一见,而史及诸家所纂目录,由今考之,无其书者强半。其难得而易亡者如此。”

由此可见藏书之难。写至此,贺先生笔锋一转,开始表彰吴越藏书之盛,尤其乾嘉之际,文学极盛,朝廷诏求遗书,魁儒硕学纷纷讨珍访秘,拾阙缀残,所考群籍,咸称精绝。“是时海内富安,……(吴越)藏书之富为四方所不及”。然而……

贺先生写文章真是讲究,笔锋跌宕,文气起伏,忽抑忽扬,峰谷呼应。

然而,太平天国来了,“百物灰烬,而书籍遂荡无留遗。”后来虽有行省设局刊书,学者也思修复旧业,但是谈何容易,旧时精本难得一见,“宋元旧刊则益更索无所,尊之为彝鼎,而旷世未必一遇也。”

我们跟着贺先生从“古者书用竹帛”走到了“旷世未必一遇”,一路感叹书之难得而易亡,正感伤间,授经堂终于登场了。

然而,贺先生笔下,这授经堂又是多灾多难:先是康熙初毁于兵火,堂书皆亡;而后陈氏后人又筑堂藏书以复旧,而堂与书又于太平天国间毁于兵火。之后,陈蓉曙与族子耐安,念念不忘先世功业,积书复至数万卷,授经堂于是再次复兴。

至此贺先生才开始说写这篇文章的缘由:

涛既得观授经图,读诸公题咏,慨而慕之。蓉曙为详述其事,曰,子为我记其始末,将镌之堂壁,以志吾恨,而视子孙。

照理说文章写到这里可以结束了,可是贺先生是桐城古文巨子,岂能落入俗套?他继续感叹“书之易散而难聚”,“古人得书之难虽十百后人,而后人之学乃远不逮古人”。

可以结束了吧?不,人们经常引用的那句话这才出现:

“吾曾王父购书七万余卷,其后岁有所增,今几百年,书固无恙……。”

或许瞥见这句话,有读者理所当然认为这篇文章是给自家藏书堂写的,其实阴差阳错。

可是,贺先生在给别人家藏书楼撰写的文章中忽然提及自家藏书,为何?就因那四个字——“书固无恙”。贺先生说,看起来我贺家藏书没有陈家那么频遭书厄,可是人家虽然心中有“吾恨”,但人家的学问好,而我“茫乎未有闻见”,有什么可因“书固无恙”而自我庆幸的呢?

文章结束了。一读再读,我依然唯有长叹。

“书固无恙”,唉!书固无恙乎?

中国私家藏书传统何以源远流长、绵延不绝?无他,书难得而易亡也,书易散而难聚也,各种书厄纷至沓来也。

因为难,所以需要贤者世代坚守,需要仁者百折不挠。中国的藏书家身上,流淌的其实是一种“圣徒精神”。

此刻再想到贺孔才,不由再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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