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赏】| 三笑作品:流年里的浮光掠影
流年里的浮光掠影
文/雷扬梅
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你于昨夜悄然入梦,高大的身躯,缓慢的步子,永远哀怨的眼睛,披着一身油光的黑毛,形容安详而泰然。我睁开眼睛,你随晨光暮色涌进来,带来傍晚的苍茫,清晨的鸟鸣。落在天花板上,落在昏黄的灯盏里,落在墨案,静置了二十多年泛黄的渲纸上,蛛网轻轻地悸动,拂起旧时光里的朝朝暮暮。
记得那年霜雪天,带着书卷气,带着梦想,带着憧憬和向往,走进婚姻,没有一丝半缕,没有锅碗瓢盆,没有唢呐,甚至没有一个客人走进婆家,田坝中间的一个小院儿,横七竖八的小道尽头的那户人家,将是我未来的栖身之所。那三间土坯房,是有温馨还是寒凉,是有光芒还是阴郁,是有宽容还是自私,是有计较还是厚道,是沉渣泛起还是新生勃发,我都不得而知。
农历腊月,天空灰暗,仿佛永远是闭着的双眼,看不到一丝亮色,连偶尔飞过屋檐的鸟雀也是灰色的,寒风呼呼,猫和狗瑟缩着,微闭双眼,无精打采地蹲在灶前,蹭着烧饭时留下的一点余温,失去颜色的衰草在寒风中摇摆。尽管这样,也难掩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的喜悦,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我和婆婆在厨房忙碌,老牛卧在旁边的牛棚里嚼着干谷草。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过年喊不喊爷爷过来。婆婆阴沉着脸,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爷爷的房子什么的都给幺爸了,他住在幺爸家的,理所当然在幺爸家里过。我没有再吱声,更没有语言反驳。找个借口迅速逃出厨房,背起背篼,去给牛割一点草,虽然枯黄,总比干谷草好。
我站在牛棚前抖擞草料,牛立刻站起来,边用舌头卷起草料咀嚼,边用那双安详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刚刚走进婆家,第一次听到婆婆这看似合理的言语,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放眼整个农村,每家的日子都是大同小异,思想和认知以及文化程度都是大同小异,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也是相差无几。家里是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年轻人磨刀霍霍,带着梦想南下,走进刚刚开放的沿海城市,能留在家里的年轻人也是少数。他们每天劳动之余的闲暇时间,就是聚在一起家长里短,仿佛只有这样,生活才有一点亮色。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外来媳妇,更是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小到一次穿衣吃饭,大到说话行事,稍有不慎,便会落进口舌漩涡。想想自己,独自一人嫁过来,什么也没有,婆家曾说拿点彩礼,娘家置办嫁妆,要风风光光地去迎接,他们才有面子。我细细寻思,那点彩礼置办不了像样的嫁妆,娘家不知道要倒贴多少才勉强可以入眼,父母常年居住在大山里,家里还有三个妹妹要念书,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置办嫁妆。嫁妆寒碜空惹乡邻耻笑,给婆家人留下话柄,自己作主,索性不要彩礼,也不要娘家的针头麻线。即使自己受委屈,也不能拖累了娘家人,被婆家人瞧不起。初来乍到,听其言,观其行,半蒙昧的生活旷味立马涌来。比如婆婆说,我是一碗土豆片换来的;比如婆婆告诫她儿子,要防着我点,娘家那么穷,以免把家里的东西往娘家拿;比如婆婆说,你得早点起来做早饭,煮猪食;比如婆婆说,你不能穿这朱红的收腰长袄,晒谷子不能用铁撮(她说要用竹篾编的撮簊),农村人要像个农村人的样子;比如婆家有人说,再过几天你就知道锅儿是铁铸的;比如他们说,一个农村人,还去买些书回来,整天还拿本书,书能当饭吃?晓不得哈数;比如他们说,狗屎沾金箍棒 、文不得也武不得;比如他们说,农忙了,还有时间在家唱歌;书读那么多,不出去挣钱,这书是白读了,还不如隔壁不读书的木匠,在东莞的傢私厂,一年还有万儿八千呢!听到这些,我喜形不露于色,那角落的背篼,刀架上的镰刀告诉我,割牛草去吧。有时还偷偷放本书在背篼底下。到了田间地头,把那些不待见的,屈辱的,冷潮热讽小心翼翼地结在草绳上,还有刚刚经历的高考,寒窗苦读,黑色七月,败下阵来,怎么也不甘心哪。与天空对话,与明月对话,与一只鸟对话,放空心情,重新装上青青的草,还有散发着墨香的文字。
草长莺飞,二月是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我和婆婆是同一天的生日,她在灶头上刷锅煮肉,我发着高烧,蹲在灶前架火,她在灶头上骂骂咧咧,说我去讨好爷爷,说过年的时候我要喊爷爷一起过年,她不准。我心下纳闷儿,这话我倒是问了的,随问随扔的话。可爷爷八十多岁了,聋头耷耳的,我更没必要传达这些挑拨离间的话。瞬间又明白了,隔壁住着姑子姐呢,她和姐夫以及哥哥嫂子一直怀疑父母给了我们很多钱,她们的思维是什么都不给点,我怎么会同意嫁过来呢。这个家是婆婆当,挑拨我和婆婆的关系,理所应当就不会给我们好处了。池莉说,重复者和传播者使用的是自己的理解和语气,接受者则又有各自的理解背景。任何一种最细微的因素都能够改变话语的顺畅流通,使之产生多重意义。于是,我们的生活中便充满了絮叨,充满了解释,充满了流言和蜚语,充满了隔阂和攻击,也充满了谩骂和扯皮。想想多么无聊啊!而这就不仅仅是话语了,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心机,被不明真相的人漫天传播,传到婆婆耳朵里。柴火噼啪作响,我用沉默对抗她们所有的言行。不必解释,更不屑解释。夏天,婆婆说,你们得分家了,住一起哥哥姐姐满心妒忌。我不留恋什么,只是去看了看老牛,它依然安详地咀嚼着,仿佛永远没有歇息过,我不知道它咀嚼的是草料,还是酸甜苦辣的生活。
家是分了,耕田还是要共用牛的,一人一牛缓缓地行进在春耕的喧哗里,行进在拉长的夕阳中,行进在淅沥沥的小雨中,只是那牵牛的人是那般青涩,那般生疏,那般急躁,枷担架上去,老牛别扭着,绳子套上去,老牛暴跳了。也许是人和牛之间少了一份默契,老牛和书生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是田园画,那牵牛的人脚步也应该是缓缓的,他要和着牛的节拍,脚步落下的声音应该是坚定有韧性的,应该是经历过岁月有故事的。他一定是戴着笠衔着旱烟,那烟雾氲氲着老牛,和着夕阳或者小雨,轻轻敲打老牛的神经,像安魂曲,更像牛和人之间的轻语呢喃。
我没有旱烟也没有斗笠,更不知道老牛会想些什么。它被我们生生地赶下田,在正午的阳光下忽左忽右,稳着犁头的他也忽左忽右,牛和人都是一身泥桨。他说你去前面牵绳,顺着田埂走。他又说你使劲拉嘛。我哭笑不得,看看阳光,早已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咕咕咕叫着,即使不饿,我也拉不动吧。他骂着,放下我们跑了,我得取下枷担,牵着牛,拴在树下阴凉处。
老牛拴在树下歇息,我给完草料,坐在一旁,看它的尾巴驱赶蚊虫,看它极认真地吃草,看它永远眨巴着的眼睛,风来了,它竖起耳朵听听,鸟鸣了,它抬头张望一下,这也许是它们之间的默契,我嚼着一根牛吃的草梗,像嚼着满院的生活,在阳光下生出无底的深渊。大伯哥过来了,我说帮我磨一下田,明天要撒谷种了,他满口答应。我急忙跑去场镇上,货架上的烟有两块的,有三块的,我买了五块钱一包的“五牛”牌香烟,待我返回来时,牛依然在大树底下甩着尾巴,嚼着青草。田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婆婆说,哥哥刚刚下田,被嫂子拽上来了,走到田角处,哥哥的脚后跟被玻璃划了一个大口子。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猜测,对我一直是不友好的。我看了看手中的烟,面无表情地递给婆婆,叫她把烟转交给哥哥。
面对空旷的远山,永远干不完的,胜任不了的农活,以及活在自我中的婆家人,我已经没有力气呐喊。
爷爷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黄色的沾满油污的玻璃瓶,那瓶颈上的粗麻绳黑黑的。他佝偻着背,倚着拐杖站着,喘着粗气说,女娃子,帮我打一斤洋油(煤油)回来,昨天晚上我就是摸黑睡的。他的双眼浑浊,像极了老牛的眼睛。我懒得放下裤管,懒得去洗腿上的泥,打着赤脚,提着煤油回来了。从幺爸家灶屋进去,穿过堂屋(婆婆说堂屋是爷爷的家产),左拐进连三间小房子,每个房间有一扇木质小窗户,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灰尘在斜光里飞舞着,然后同光线一起落在老旧的床上,扁缸上,柜子上,杂七杂八的物件上。进到第四间,便是爷爷的房间了,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听说是幺爸家儿子把电源给断开了),对着黑屋,我喊了一声爷爷。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爷爷划亮一根火柴,借火柴的亮光,床头柜子上,一个油灯(墨水瓶做的)静静地直立着,我连忙跨进去,拿出油灯,添上油,爷爷又划了根火柴点上。他嘴里含混地说着,那两个曾孙子又来拿冰糖的。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双胞胎儿子(两三岁的样子),替儿子谢谢曾祖父后,我连忙退了出来。
爷爷四十多岁时,奶奶就死了,他一个人拉扯大公公兄妹五人,老了一直住在幺爸家。直到八十多岁了,还是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整洁。我有自己的事情,没有精力管爷爷,况且中间还有厉害的婆婆、婶婶。亲眼目睹因为公公给爷爷买这买那,婆婆不依不饶,甚至要什么鞋底板擦油,开溜(离家出走的意思)。后来,公公对爷爷的孝心也只能转入地下。记得公公六十岁生日时,待客人走完,公公便把剩的肉给爷爷端了一些过去,被院里的一个女人看到,悄悄告诉了婆婆,那可不得了,在家大闹了几天。公公一言不发,我也不敢论是非,逃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们一家老小从不在一起团年,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过年的。只记得有一次快过年时,他挨个说,帮忙给他洗一下被子,最后到了我这里,由于太忙,(一个人带孩子,一个人栽洋芋)也没有答应。我看他拄着拐杖,喘着粗气,眼皮耷拉下来,转过身,缓慢地走着。我的心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忙不是根本理由,而是怕别人说我又在讨好爷爷,想从他那里得到好处。再说前面有婆婆、婶婶、姐姐、嫂子,即使洗也轮不到我。
我第二次穿过幺爸家的房子,进到爷爷房间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爷爷死了,他蜷缩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整个身子像一块风干的腊肉,床头的油灯泛着昏暗的光,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一块煎豆腐,一碗稀饭上面横着一根酸豇豆。两碗饭都没有动一下筷子。我咬着嘴唇,悄悄退出房间,泪水悄然落下,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饭菜的香味弥漫而来,凛冽的风刮过脸庞,像钝刀一样割裂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逃吧,是时候了。
一年又一年,老牛似乎完成了他的使命,行动更加迟缓,更是拖不动一犁半耙了。公公叫来牛贩子,以两千元的价格成交。绳子交到牛贩子手里那一刻,老牛也许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怕看它忧伤的眼睛,连忙别过脸去。
爷爷的眼睛无助,老牛的眼睛忧郁,两双眼睛时时交替出现。
我买了书,专心学习,拿了文凭,考了教师资格证,走出村庄,走出那些看似纯朴的乡民,追寻自己的生活。
日子缓缓流淌着,公公婆婆也已八十有余。我们也早已过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老一辈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事随时代的变迁早已云淡风轻。每到周末,我们都会回家探视一次,给他们配药,了解其身体状况。那天,公公站在院子里,像一截灰色的树桩,许久都没有动一下,冬日的阳光把影子拉在他身后,看他的儿孙们在池塘边钓鱼,玩耍。“你们过年都要回来,给你们每人准备了一个大红包。”这声音有些含混,落在冬日的小院,瞬间放大蔓延,像极了爷爷的声音。我抬头寻声望去,公公正对着我们,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声嘶力竭。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因为激动而放射的期待的光芒。这话应该不是针对我喊的,我和孩子们只要有空都会回去的,过年更是不得缺席。只是远方的人,不能年年赶回来。
公公性格懦弱,又极其善良,患有肺气肿。刚去他们家时,他逢人就说,这娃儿文化高,只是没有机会。这是我去婆家,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他每天早出晚归,带着劁猪的号角,翻山越岭,走乡串户,回来悉数把钱交给婆婆。来不及歇口气,一步三喘地挑水煮饭,喂猪养羊。他竭尽全力帮助每一个儿女,特别是农忙时节,这家的活干完了,又去那家干活。整个人累得脱了人样,面色青黄。记得有一次,正是春耕时节,堰塘放水整秧田,夕阳西下,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在一所乡村小学代课),邻居们已经割完了麦子,水正在哗啦啦地流向他们的田里,只有我的麦子,还在金色的光影里摇曳。公公婆婆正弯腰帮哥哥家收割,我放下孩子,来不及换下裙装,急忙奔赴麦田。不知天是怎么黑的,不知我是怎么回家的。朦朦朦胧胧中,公公把我家的麦子全挑回来了。他像一只陀螺,不停地旋转,随着年岁的增长,这只老旧的陀螺越转越慢。最后只剩下冬日里的一截树桩,还有那双期待的眼睛。
我已分不出老牛,爷爷,公公的眼睛。他们都藏着一世的故事,都浑浊忧伤,孤独寂寞,还有那些逝去的烟云,常常无端地在我梦里交替出现。
本栏目主编:宋蔷
走进故乡的冬天,儿时的记忆已经被皑皑的白雪一次次覆盖,但对故乡的牵挂却一次次增加,故乡呀,我一次次在梦里呼唤着,换来的是一次次短暂相逢;与你一次次在幸福的相逢,换来的是一次次痛苦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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