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父母之蛊

父母之蛊

龚鹏程


蛊卦是幹大事的卦。幹大事,自须振衰起敝,对前行者的事业起一番兴革损益。其情况,正如父亲虽有事功,但儿子若能在其基础上拾遗补缺、振扬先声,当然最好。所以卦辞说:有这样能干父之蛊的儿子,父亲便可无过失了。考就是父亲,与老原本是同一個字,指家中的长者:父亲。

相对来说,若儿子对于父亲事业上的缺失不但放着不管,甚且还扩大、延续了那些惑障,那就叫“裕父之蛊”,结果自然甚糟,故象传说:“干父之蛊,终无咎”,爻辞:“裕父之蛊,往见咎”。与幹父之蛊结局大异。

中国人讲孝道,又常把孝顺连接成词,因此许多人误以为孝就是要顺从父母,不违背、不忤逆,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五四运动以来,尤其痛批此种封建道德,认为具有奴役专制的性质。

其实这是扎了稻草人来打,儒家孝道观何尝如此?这一卦就是明证。

父子之间是有感情的,所以儿子对于父母的不是,不会显言斥责或批评。但父亲在,就须劝谏;父已亡,则须改正其失误,这才是儒家所说的孝。

《孝经·谏诤章》讲得十分明白:“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欤?是何言欤?昔者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无义……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从父之令,就是一般所说的孝顺。孔子认为这不叫孝,必须劝诤,使其父不致失义才是孝。

这与蛊卦的讲法正相呼应。父亲把事搞坏了、搞砸了,儿子能予补偏救敝才是正道,岂能裕父之蛊?



有人会问:孔子曾说父亲亡故后,儿子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假如幹父之蛊,那就是改父之道了,岂非有违孝理?

这真是愚而拘了!父道良善,自然无须改作;父道弗善,事已荒坏,能不改吗?象传说得很明白:“干父之蛊,意承考也。”王弼注:“幹事之首,时有损益,不可尽承,故意承而已。”孔疏:“凡堪干父之事,不可小大损益一依父命。当以量事制宜,以意承考而已。”儿子对父亲的敬爱,存之于心。但见诸行事,就要因事考量,斟酌损益父亲的做法;一味因袭,并非好儿子。孔颖达说这时就不可全依父命,与《孝经》引孔子语,说从父之令不得为孝,是一样的。

这里有个插曲,那便是对母亲的继承,情况略有不同。

父子以义,对母亲,更多的是情,故九二卦辞云:“干母之蛊,不可贞。”父母之蛊,原则上都须止之,但方法略异。王弼注说:“妇人之性,虽可全正,宜屈己刚。既干且顺,故曰不可贞也。干不失中,得中道也。”

蛊卦本是刚上柔下的,对母亲就还要更柔些,体现柔顺的一面。但柔顺只是方法、只是态度,最终还是要干成事的。可配合母亲的意思,但终究不能失了中道。史家尝举唐睿宗为例。睿宗在母亲武则天临朝时,采取柔退之法,“每恭俭退让,竟免于祸”(旧唐书本纪),最后且恢复了李唐天下,堪称干母之蛊的典型。

史家又认为汉元帝优柔寡断,而成帝比他优柔更甚,且耽于酒色,沉湎赵飞燕姐妹;唐代宗专务姑息,而僖宗姑息又过于代宗,以致代宗尚不失为平乱守成之君,熹宗就仅能使藩镇愈形嚣张,导致唐代的灭亡。这些都是裕父之蛊的例证,与大禹那样能干父之蛊,改善其父的缺失、洗刷父亲的耻辱不同。我们读易,应参考此类事例,以为自己的龟鉴。治家与治天下,道理都是一样的。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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