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柳侯古树残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本有情怀的手机杂志

立冬刚过,在柳侯公园有幸与一棵老桂树相遇,它 102 岁了,深灰色的树皮上布满褶皱,伞状的树翼穿云欲飞,层层叠叠的缝隙间漏下最后的秋光。如今老桂树的花期已逝,残酷的严冬近在眼前,如果风再大一点,我怕我会听不见它孱弱的呼吸声。

事实上,像这样年岁过百的风景在柳侯公园远不止一处。那桂花小径,那夜月罗池,皆出自清朝末年的典史赵屏藩与他的两个孩童之手。1906 年,他们辟开花圃种下花树,煮一碗糯米饭混上塘泥,牵头牛在罗池池底来回飞踏,便踏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罗池月夜”。

“因为我外公赵屏藩特别爱菊,所以他还在公园内种了很多菊花,当时柳州的文人雅士经常会去那里赏花、喝酒、写诗,后来甚至还成立了一个菊花会。”

时光荏苒,古树参天,110 年后,80 岁的赵家后人尹远璠站在一架摄像机前追忆柳侯往事,镜头里她身后的红花绿叶在阳光下格外惹眼,唯有她斑白萧条的鬓发再也迎不来下一个春天。

2011 年,柳侯公园的古树曾屡次遭受游客“施暴”。几名女子竟拿来坚硬粗长的竹竿,往两棵桂树身上一下一下地打!彼时,一棵 102 岁,另一棵已 140 岁,它们挨不住那重创,哗哗往下坠了一地的树叶和树籽,完好的,被女子拾走育苗,破了的,就在那淌着泪一样的汁液。

老人的眼泪总是浑浊,因为混着尘世的辛酸,老桂树的眼泪也一样,因为经历过风雨的无常——烈日灼灼,它顶在那,电闪雷鸣,它挺着身,然后有一天,它开始变老,在图利之人的竹竿鞭打中落下点点泪水,这是老桂树的耻辱,也令我无比羞愧!

2015 年,公园内的古树只剩下68棵,有株110多岁的老槐树生了场大病,树干底部空洞面积高达 53%,园林专家站在树下宣判着它的病危通知书:一般空洞率超过 50% 的老树,我们建议砍伐……

这些年来,老树们陆续遭受白蚁侵蚀,58 棵存在不同程度的腐烂、空洞、封补材料松动脱落现象,柳侯公园曾前后请来大批专家为它们治病,清理、消毒、填充、固定、新型材料塑型修补……

目睹一个人的死亡会很揪心,目睹一棵老树的凋零衰败倒是容易得多。

在老树的治疗现场,来了很多人在围观,他们有的远远叉着腰看,有的凑近拿着手机跟拍,如同已在预习老树的离开。我想起 10 年前医院里曾浑身插满导管的爷爷,他的呼吸那样弱,睡得那样浅,生命走到了时间尽头,我才发现原来他竟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需要呵护……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们在柳侯公园里种树,养树,毁树,治树,最终不过是在与自然的相处中照见自我与生死的哲理——

循环是上天的语法。过去在今天里,今天亦在明天中。老树还在,这就是生,这就是它们与时间共存意义。

死亡,意味着肉身的彻底停顿,因为这停顿,我们不再闻得到桂花香,不再听得到至亲的呢喃,人拿什么与时间抗衡?大树参天,繁花似锦,情欲欢愉……这些看似稍纵即逝的美,无时无刻不在生命里并生并行,它们不是在褪色,不是在变老,而是在走过成长与蜕变的平静中,在我们那颤颤巍巍的彻悟里,归于尘土。

深秋添衣,寒冬裹被。如今柳侯的古树赤条条无牵挂,只有纷飞的落叶在向春夏告别。

我站在不远处,看见树下留童花头的女孩满心欢喜地拾起一片枯叶,却不知自己稚嫩的双手哪里握得住流沙般的时间。她还这样年幼,把书包衣物交给来接她放学的奶奶,便自顾自地在公园里玩耍起来,一只小虫,一片树叶,都是她眼里的日月星辰。

老人跟她后面,嘀嘀地唤孩子的小名,让她当心摔倒。她走得很慢很慢,记忆突然飘向很远很远。多少年前,她也曾这样天真地漫步在柳侯公园,身后跟着来接她放学的母亲,那时候的古树还没有生病变老,她也未尝及世间人情冷暖,一片蝴蝶形状的树叶就能令她欣喜万分……现在,她佝偻着背脊,脸上的皱纹竟比这些老树还要沧桑。

可一望见她的孙女,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上又泛起了天底下最幸福的笑容。这笑容晃着我的眼,在十一月的秋风里闪着光。

傍晚已至,能闻到各家细微的烟火气息。我站在柳侯公园里,看见云朵间散落的夕阳染红了枯槁憔悴的古树,染红了树下微笑的老人,染红了老人跟前拾掇枯叶的小女孩,她说奶奶你看这片叶子真特别,上面发黄的图案像只蝴蝶。

有一瞬间,老人眼里底闪过一道泪光。

“好多年前,我也捡过这样的树叶。”//

=刘恬   |   图=网络   |   美编=阿猫  |  编审=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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