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金庸小说中的阿甘本 👉 乔峰与韦小宝的赤裸生命
金庸小说中的阿甘本
乔峰与韦小宝的赤裸生命
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形式。尽管前文中所谈的令狐冲的独孤九剑,还是多梅尼科的舞蹈,都是一种带有超越性意境的生命形式。但是,更多的生命形式却是日常的,乏味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一种方式去面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在这个日常生活中,有着我们的身份,并以这个身份在其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当然,不断有人告诉我们,要做好这个角色,应当如何,应当如何。于是,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形式。
不过,这个日常生活的生命-形式,无论是在学校的学习,还是在工厂里劳作,甚至在购买场所的消费,名声都不是太好。传统批判理论就把矛头针对了这种趋于空洞化,乏味化的生活形式,认为这些生活形式,从根本上就是对人的异化,让人丧失了自己的类本质,被大机器和官僚科层体制所贯穿,我们的生命的丰富性被这些生命形式耗尽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变得十分单调,我们的人性从中似乎被抽离,而这一切都是上世纪批判理论诞生的土壤。
但是,问题是,我们真的能够彻底地与异化的生命形式决裂吗?是否存在着一个根本不被异化的生命形式?阿甘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持有疑虑。在阿甘本的最著名的作品《神圣人》(Homo Sacer)中,实际上彻底摒弃了传统批判理论的路径,它用义正言辞的语言告诉大家,不要认为生命-形式可以被剥除,不要认为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根本不被异化的纯粹的生命存在,事实上,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幸福和圆满,不是解脱,而是更加危险的状态。
《神圣人》一开始,阿甘本就区分了两个古希腊语概念,一个叫做bios,一个叫做zoe。前者是具有生命形式的生活状态,即我们按照一定的社会和生活的标准,在日常生活中生存,如我以一个大学老师的身份,同时也是一个公民的身份生存着,而这些外在的身份形式,又进一步塑造了我如何去生活的具体形式,必然我所处的阶层,决定了我是否可以喝咖啡,喝什么档次的咖啡,喝得时候是否需要装作略带爽意的感叹一下。同时,我们的衣食住行,人际交往,都与这个生命形式的bios有关,其他人对我尊重与否,我的生命是否有所保障等等,都受到bios的制约。尽管批判理论对这种凝固化和常态化生命形式有所不满,但是,说实话,那些批判理论家更多时候也是玩玩而已。可想而知,玩批判理论最炉火纯青的阿多诺,并不愿意在1968年和学生一起走上街头去抗议,为什么,他有他的生命形式,这个生命形式不仅仅是枯燥地供我们批判的东西,同时也是附着在我们身上的一层保护层,平时口头上批判一下还可以,真的要在行动中要扒下这层外衣,阿多诺不干、阿尔都塞不干、德勒兹也不干。因为一旦扒下生命形式的外衣,我们所获得的决计不是幸福和圆满,而是一种更为恐怖的境地,即我们面对了自己的赤裸生命。
这就是zoe,阿甘本谈到的第二个生命概念,阿甘本用了一个很好的词来修饰这个概念,赤裸生命(bare life),是的,赤裸生命就是我们所有的生命形式外衣被剥除后剩下一个赤条条的生命的状态,这种状态几乎与一个动物的生命无异。准确来说,这个赤裸生命可能面对着比动物生命更为危险的东西,因为变成了赤裸生命,我们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任何生命形式的保护,于是,任何人类社会保护作为人类的法律和习俗都不适于这个生命,在变成赤裸生命的那一刻,意味着其生命被人的国度驱逐了,他的生命不再受人类国度的律法和规则所辖制,换言之,任何人杀死他都是合法的,也是合情合理的。阿甘本在早期的作品中,所列举的例子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但是这个例子由于已经被高度象征化为普世受难者形象,反而没有说服力。于是在近期的一些作品中,阿甘本已经试图从西方文化史和宗教史上重新阐释赤裸生命的例子。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因为金庸先生的小说中,就有一个典型的变成赤裸生命的例子,这就是无锡杏子林中的丐帮帮主乔峰的遭遇。
实际上,在阿甘本看来,任何人,甚至是最直接的当权者,都存在着变成赤裸生命的可能性。乔峰此人,中原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此时的丐帮,不像后来《倚天屠龙记》中那个没落的丐帮形象,在前任帮主汪剑通和现任帮主乔峰的打理下,丐帮威震四海,更是有在雁门关奇袭辽兵的赫赫战绩。论武功,“北乔峰,南慕容”的段子早已被江湖所传颂,乔峰乃是绝对一等一的高手,就是这样一个高手加上肝肠义胆的武林第一大帮派的帮主,有可能被剥除他的生命形式,成为一个赤裸生命吗?有,《天龙八部》活生生地将乔峰在无锡杏子林变成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赤裸生命,这个过程是如何进行的?
《天龙八部》第十五回题为“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的确是整部小说中最为精彩的情节之一。乔峰之所以出现在杏子林,起初是为了查丐帮马副帮主被杀一案。但当乔峰来到杏子林后,发现气氛并不太对,林子中的四位长老似乎对乔峰不太友好,平常与乔峰交往最多的传功和执法两位长老不在场,而丐帮诸众在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的唆使下,暗指乔峰与杀害马副帮主的嫌疑人慕容复的家人有勾结,借此来质疑乔峰的权威。但这一切随着传功和执法两位长老逃出并抵达杏子林,并且乔峰用代四位长老插刀受过,让乔峰抵制住了第一波质疑。然而,后面的剧情急转直下,突然来到的一干人等的到场,如太行山的谭公谭婆,泰山五雄,赵钱孙,天台山的智光大师,以及死去的马副帮主的遗孀,将乔峰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因为与之前全冠清捕风捉影的怀疑不同,他们带来的是一个曾经的往事,也是一个真实的事实,除了马夫人外,剩下的人等都是当年雁门关外一场血战的幸存者,而他们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事实,即乔峰实际为当年雁门关外被杀死的契丹武士之后,被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救,并寄养与少室山下的乔氏夫妇家里。多少年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寥寥可数,他们把这个事实隐藏下来,并将乔峰扶为丐帮帮主。但是,马副帮主的遇难让大家怀疑乔峰可能包含的契丹人原本的野性,因为马副帮主也是当年雁门关外一战的知情者,而这有可能变成乔峰杀害马副帮主的原因。
在《天龙八部》中,杏子林开始一节,突出描绘了丐帮的爱国行径,包括亲身力行地去与鞑虏作战。金庸先生的这个铺垫无疑是为后面的剧情反转准备的,也是通过对丐帮爱国行径的强调,让在杏子林一节对乔峰的生命形式的bios的剥除更加合情合理,因为丐帮很多事情都可以包容,但惟独不能包容的是契丹人,况且帮主还是一个契丹人。这样,杏子林中,乔峰不得不交出了帮主的信物——打狗棍。随后,乔峰试图弄清杏子林中众人的指摘是否属实,但是不幸的是,他走到哪里,悲剧就发生在哪里,先是收养他的乔氏夫妇和少林寺的玄苦大师遇害,然后谭公谭婆、赵钱孙、智光大师,以及泰山五雄全部遇害,仿佛一个大恶人在背后将乔峰陷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此后,乔峰之前树立起来的侠名被滥杀无辜,契丹野性毕露的恶名所覆盖,江湖上皆传,乔峰人人得而诛之。在聚贤庄一役中,虽然打出了乔峰的霸气和威名,但也让乔峰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丧失了在大宋境内具有任何生命形式的一个赤裸生命。赤裸生命,意味着他仅仅活着,人人得而诛之。在这个意义上,乔峰的生命,尽管他自己的力量十分强大,但也绝对失去了附着在他身上的一切保护层,这是乔峰最为悲剧的时刻,甚至在此刻他误杀了钟情于他的阿朱。他的生命,变得神圣化,在中原侠士们心里,乔峰是大恶人,应当拿他的性命来祭奠死去的马副帮主、玄苦大师、谭公谭婆、赵钱孙、泰山五雄、智光大师、以及在聚贤庄被乔峰杀死的人们,这是一条命,一个契丹人的命,这条命的唯一价值,就是杀死拿来祭旗,也就是说,在中原江湖之中,他的死要比他的生更有意义。即便拥有无人能敌的绝世武功,乔峰也只能选择改回契丹本名萧峰,在辽国重新获得自己的生命形式(因救驾耶律洪基有功,被封为镇守南京的南院大王)。
事实上,乔峰还不是彻底的赤裸生命,他的赤裸生命,只有在大宋的国土上才有意义,也就是说,他的契丹人身份仍然会为他在辽国寻找到一个bios,从而相应获得保障。那么作为金庸先生最后一部武侠小说《鹿鼎记》则塑造了另一个赤裸生命的形式——韦小宝。韦小宝聪明机智,在各个领域中都获得信任,他成为了康熙的红人,被封为鹿鼎公,而悖谬的是,他同时又是反清复明组织天地会的青木堂主,同时他还加入了叛国组织神龙教,成为神龙教的白龙使。在《鹿鼎记》中,金庸先生的这种赤裸生命的塑造进一步得到升华,如果说在《天龙八部》中,乔峰的契丹人和汉人的二分是绝对的,乔峰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而被绝对地沦为赤裸生命的话,韦小宝的身份是相对的,他可以如鱼得水般地灵活的游离在几个不同身份之间,甚至是对立的身份之间。不过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游戏,不同身份之间的游离实际上在玩火,最后,天地会和康熙皇帝都坚决要求韦小宝做出抉择,而韦小宝拒绝二择其一之后,便被双方面彻底赤裸生命化,天地会认定韦小宝是汉奸,投降清廷,而康熙也要加以处置。实际上,无论对于哪一方而言,韦小宝已经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当然,金庸先生在《鹿鼎记》的最后,以喜剧化的手法处置了这个矛盾,事实上,这种处置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因为韦小宝的双重决裂,已经让他变成了彻底的赤裸生命,而摆脱赤裸生命的办法,已经不可能是乔峰那种方式,即跑到一个仍然能获得bios地方重新开始生命形式。对于韦小宝而言,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地方。于是,金庸先生用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方式,让韦小宝消失了。韦小宝必须成为一个不在场的在场,因为他的在场必然是赤裸生命的在场,任何他存在的踪迹都会对他造成致命的威胁。这个近乎荒诞的处理方式却为《鹿鼎记》赢得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在韦小宝的消逝中,他被神圣化,变成一个传说,也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阿甘本意义上的神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