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芬：童年拾遗——儿时伙伴姐妹花

文/李蕊芬

我们搬家了，搬到西北煤炭工业管理局的机关大院儿了！

西北煤炭工业管理局坐落在建西街中段南侧。一座青砖灰瓦灰窗框的办公楼，迎门台阶两侧的高台上摆着万年青盆景。一条水泥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从办公楼西侧绕过直向南边纵深处铺去，那里才是局机关家属院。

院落深处耸立着三栋楼，在那个资历等级森严的年代，建筑也由此划分了等级。局长楼，顾名思义就是局长总工们的官宅府邸，一堵不长的花墙小门将楼与院落隔离，自成一体以区别其身份等级。局长楼后面依次排开的就是两栋家属楼了，紧挨局长楼的是一座灰色小三楼，二楼以上带有阳台，每家有一处深嵌式壁柜，这是处长科长们的住宅。后面挨着李家村的那栋比较高的楼才是一般职工的住处，没有阳台，没有壁柜，特点是房间多，一般职工拖家带口几代同住比较适合。

我们搬家了，但没有搬到后面的家属楼，而是搬到了离局办公楼不远的一座小楼。

小楼在办公楼的西侧，在那条灰色的水泥路西边，三座建筑摆成“冂”型。坐南朝北的是局礼堂（食堂）、锅炉房，过了锅炉房那座坐西面东的就是我们的新家——那座小楼。那座小楼青砖垒砌，灰色的门窗，二楼以上面东的房间还有铁栏杆式小阳台。小楼真的很小，三层楼两个单元17户人家。小楼南头一座东西走向的办公楼，办公楼东边有一个进出的门，楼里走廊两侧办公室门对门，医务室、财务科、资料室在一楼，二楼是单身宿舍。楼前楼后树木茂盛，新叶吐绿，槐花飘香，秋蝉鸣唱，白雪压枝，家家窗口可以看到周而复始大自然循环轮回的一年四季。

我家搬到了一单元三楼，我对楼已全然没有了最初怯怯的发怵。没有矮墙可爬，但屋里的几扇窗对我而言足够高了。居高临下的感觉有增无减，而且多了几分情趣。雨天，不能爬墙头，不能听雨高唱低吟，不能细细端详雨的面容、偷窥揣摩雨的心事儿，这儿都能。雨天自己常常是别人观赏的风景，而这里观雨别人是自己眼里的风景。晴天的时候，每当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我都相信这是大自然的第一缕阳光！

木匠陈叔叔也搬过来了，在二单元二楼。妹的同学焦建国——一个个头不高非常帅气的小男孩儿也在这一层。那天妈带我到焦妈妈家串门儿，焦妈妈家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家里有两个姐姐，年龄和我差不多，除了衣着不同，个头长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原来这是焦妈妈的双胞胎女儿，一个姐姐竟然和我一样也是从小长在乡下，不一样的是她是被送养出去的。那姐姐很漂亮，瓜子脸，黛眉明眸，两条长长的辫子一直垂过腰际。闲聊中我得知这姐姐对父母有怨气，不理解为什么给出去的偏偏是自己。眼前的姐姐让我想起爸妈给出去的小弟，心里忽然酸酸的，我和这姐姐虽然和父母有一段别离哀怨，但终究还是骨肉亲情有所归属，还有爹妈惦记，而小弟却没这份福气。相同的家庭命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临告辞时焦妈妈拉着我的手一再叮咛：“来玩儿，啊！”

一股暖意顿时涌上心头，新居不缺朋友。

新居的好处不尽如此，扶梯栅栏上的木扶手尤其光滑，我常常偷偷骑着往下溜，那种如飞的感觉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最让我高兴的是院子的后门和雁塔路小学门对门，仅一路之隔。

妹也上学了，和我一个学校。每次上学我都说：“妹，你先走吧！”妹嫌我慢，本来就不稀罕和我一起走，一听这话马上欢跳着下楼去了。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就骑上楼梯扶手嗖地一下往下滑，拐过三个弯儿我就可以到站了。

没料到这天刚到一楼时楼梯南侧的门开了，一双大手稳稳地托住了我——我被抓了个正着！

“呵呵，你这女子胆忒大，你就不怕把你摔了？以后不许趴楼梯，不然我告诉你爸！听到没有？啊？”说话的是一个身体魁梧、大脸小眼睛的伯伯。大喇叭似的声音极具威慑力，我老老实实的说以后不敢了，求他别告我爸。

上学放学时路过他家我开始注意这个伯伯，我发现爸叫他“师处长”。

他家有个和我一样大的胖胖的小姑娘，圆圆的脸，鼻梁不高，但大眼睛里有一种清纯善良。她的两根小辫子不知道怎么拧在一起编上的，总是别别扭扭地贴在耳后。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不上学的时候那小姑娘总是系着一条蓝色的大围裙忙里忙外的，晾衣服、搬蜂窝煤、倒垃圾……

一次上学走到她家门口，刚好她也上学去，她马上搀扶着我说：“咱俩一起走吧！”

我们成了朋友，我对朋友的判断特别简单，就这一句话，我认定她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她叫“莲花”。清纯朴实，性格温婉，包容谦让。人如其名，她就是一支出水芙蓉，淡雅，清丽，幽香，恬静，温润冰清，俏不争艳。和她在一起不仅特别温暖，而且有一种被呵护的安全感。

她告诉我那魁梧的伯伯不是她爸爸，那是她舅舅，她被寄养在舅舅舅母家。我想起了自己在舅舅家的情景，想起了焦家姐姐，相同的经历就像荒野同一植物喜欢相傍相拥恣意生长，我们相同的经历让我们更加亲近。

我开始找她玩，但我每次去都见她忙忙碌碌的。

她站在一张小板凳上蒸馍、擀面、炒菜；她在洗衣服，洗全家的衣物；她在擦桌扫地擦玻璃；她在给肺气肿咳喘不停的舅母捶背、倒痰盂……除了上学，那件蓝色的打着补丁的大围裙似乎长到了她身上。

她的饭碗里永远只有粗粮，每月百分之二十的细粮供应，得顾惜重病的舅母，得照顾舅舅四十多岁老来得子的弟弟……家里的活都是她做，体力消耗大，又是长身体的年龄，饭量自然大。只要我一替她鸣不平，她总淡淡一笑说，舅舅年纪大，吃过糠，扛过枪，受过伤；舅母有病，弟弟又小，家里的活她不做谁做？

她还告诉我，她是妈妈抱养的，她的生母和舅舅及现在的妈妈是亲兄妹。生母在农村，姨妈孤独一人，生母孩子又多，姨妈就抱养了她。但抱养她的姨妈没有抚养她的条件，刚好舅舅家舅母重病，弟弟小，家里需要一个能帮舅母做家务的人，舅舅就代养了她。一举三得啊！既帮了妹妹，又养了外甥女，家务也有人做。

她五岁到这个家，那时舅母身体尚可，家务就是舅母一点一点教她的。家里的活她说她干惯了，不管怎么说是舅舅养活了她，不然她不还在农村吗？她要知恩图报。

这个大我不到半岁的姐姐给我上了人生的一课。同样寄养在舅舅家，她让我看到了童年幸福的不同颜色。同样的年龄，她的善良懂事与包容让人心疼。

一次，她拉着平板车去买蜂窝煤，家里这样的体力活都是她一个人做。谁知到了煤厂竟发现买煤的本儿和钱都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每家每月的蜂窝煤都是有定额的呀！她抹着眼泪一条路上反复寻找，苍天有眼，煤本儿找到了，但买煤的三块钱却无影无踪，想再找到是万万不能的了。

那一段时间她一直想要一根皮带，跟舅母说了好多次舅母都不置可否。这钱丢的不是时候，果然她怎么解释舅母都不相信。

她哽哽咽咽的抽泣让人心疼，我拉住她，“走，到我家找我妈去！”我知道我妈不会不管。果然，妈对莲花和师伯伯比我还清楚呢！妈给了买煤的钱，还给她买了一条帆布腰带。事情解决了，舅舅高喉咙大嗓子哈哈笑着说：“好！找着了就好嘛！”舅母却满脸狐疑，莲花不再解释，把蜂窝煤搬下摞好，家里的活照样井井有条一件不少。

飞舞的黄叶带走了秋天最后的眷恋，冬天来了。

正值寒假，早上写了一会儿作业我就趴在窗前看玻璃上的冰凌花。每片窗玻璃都是琼花玉枝，有的像树，有的如草，还有的似珊瑚……看着它们一点点融化，变成一道道的泪痕顺着玻璃流下……玻璃逐渐明亮起来，窗外是一片洁白的世界，光秃秃的树枝上裹满了雪，不知有没有人玩，探头向下望，毛茸茸的雪条间闪过一个身影，是莲花，她出来拿蜂窝煤。对，找莲花玩去！

莲花在洗衣服，厨房的水泥槽子里搭着一张搓板，她站在一张小凳上用力地搓，那些衣服很大，洗起来很吃力。莲花也穿上了棉袄，那是去年的，一件红花的制服棉袄。不对，应该是前年的！衣身短得刚刚盖住裤腰，两只浑圆的小胳膊裸露着，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冷不？”我盯着她的短棉袄问。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把水淋淋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一下，摇摇头安慰我：“不冷！真的，一点也不冷！”

一个穿得棉花包似的男孩跑进来，“二姐，我要……”那是她弟弟，舅舅的宝贝儿子。

屋里传来舅母剧烈的咳嗽声和喘息，“莲花……你……看长生……要啥……”舅母的话断断续续。

看着她安排好弟弟，把洗好的衣服晾到屋里的绳上。我对她说：“走，到我家玩一会儿！”

我知道她怕舅母，不敢开口，于是我到卧室告知她舅母为她请假。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卧室。

卧室东边的窗户挂着窗帘，挡住了窗外的寒气，屋里非常干净，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儿和一种好闻的香味儿。南边靠墙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柔和细腻的灯光洒满房间，屋子里安静而舒适。床头柜旁有一张桌子，闹钟、药瓶、茶杯干净得折射出幽幽的光。连墙上的两幅大镜框也一尘不染镜子似的明亮。

我心中不由得感叹，这房子里的东西莲花一天不知要擦多少遍！

那张大床铺得非常厚，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深深地陷在松软的棉被中，枕头放得很高，她半躺着靠在枕头上，乌黑的秀发散落在雪白松软的枕上，宛如随意泼出的墨，衬托着她憔悴的脸。她急促地喘着气，咕噜噜的痰向上涌。尽管因为病的缘故她的脸色憋得青紫嘴唇乌黑，但依然挡不住她眉眼的好看。

床头墙上方挂着的镜框正是她和师伯伯的合照，两人都穿着军装，师伯伯剑眉高挑英俊潇洒，头戴军帽的玉兰阿姨齐耳短发，弯眉杏眼高鼻梁，俨然一个《英雄儿女》中的王芳！

一瞬间，我读懂了莲花忍辱负重、知恩图报中对舅舅舅母的亲情和敬重！

“阿姨，让莲花到我家玩一会儿行不？”我小声问。舅母弱弱地应了一声。

一到我家，我妈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那件裸露着胳膊的小棉袄，妈心疼地拉过她，“唉，这么冷的天，这棉衣短成这样怎么穿？你舅母病着，你妈也顾不上你。”妈二话不说，脱下她的棉袄把袖头，衣边全部拆开，找来布头、棉花忙了起来。

妈一遍一遍叮咛我：“以后莲花有啥事告诉妈，她是花，你是蕊，你们是一对儿姐妹花，要互相帮衬着才芬芳漂亮！”

“以后有啥事儿就找虎姨，知道不？还好，你现在正扯条儿，衣服只是短了，胖瘦还可以穿。”妈边做活边唠叨。

妈的女红好，局里几个局长的蚕丝棉袄都是妈给裁剪缝制的，这点接接补补的小活在妈手里根本不算啥。不过一支烟功夫棉袄就修补好了。

“花色不一样，就这穿吧，总算冻不着了！”妈帮她穿着棉袄说。

莲花憨厚朴实，不会说那些花言巧语感激的话，只是小手摸着自己的棉袄憨憨地笑。

感谢上苍，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一笔可贵的财富，莲花就是一颗不可多得的珍珠。

我能给予她的只是一片绿叶，莲花却给了我整座森林。风里雨里我有了一副可以扶靠的臂膀，晴天她扶过我，雨天她背过我，学校住宿我们在一张铺上滚过。

那一次，冰天雪地，上学路上我一步一滑，她马上叫我等一下，一转眼她推来了她舅舅的自行车。

“来，你坐上，我推你！”她笑着催我。

我坐上了，她比车把高不了多少，尽管已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刚刚起步那歪到一边的自行车还是啪地一下滑倒了，自行车砸在她身上，她却不顾自己一叠声问我要不要紧，有没有摔着……

人的一生是一次漫长的旅途，朋友是什么？他也许就是你跌倒时伸过来的那只手，帮你迈过沟壑泥泞；也许他仅仅就是一件旧背心、是你恰恰需要的那一点点温度；他也许就是那轻轻一擦即灭的火星，点亮的就是你的心灯……

莲花，我童年的姐妹、伙伴儿，就是我人生旅途中的那只手、那件暖心的背心，那迷茫中的火星儿。她给予我的也许不是财富，但却够我一辈子受用。生活中，沮丧不平委屈时常常想起她，一颗心便静如湖水，清澈透亮，清晰地映出那些爱与亲情，心门便会敞开愉悦地去接受去包容。

都说岁月无情，风过无痕，但我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这些熠熠发光的碎片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生命的年轮。

作者简介

李蕊芬，女，1950年4月生人。陕西煤业集团物资供应有限公司退休员工，重度残疾患者，用一根手指打字。所著《中华民族大家园》荣获中国教育部、新闻总署“十个一工程”一等奖。《精彩瞬间》《幸福不残缺》曾在市级报刊发表；《点亮心灯》曾荣获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征文大奖。码字儿是生活的另一种乐趣，只希望在码字儿中发现另一个充满活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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