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南胜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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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矾山

我知道,故乡终究要远去。

只是那座富士山般的祖山,依然指引着我思乡的方向。

一直到离开故乡很多年以后,我才慢慢了解起这座名为南胜的小镇。

这是座位于花山溪上游的林间小镇,在我的记忆中,它主要呈现的是八十年代的曼美图景。那时的故乡充满宁静与祥和,那时的时间过得极为缓慢,那时的夏夜,听得见此起彼伏的蛙鸣,窥得见满天的星星。

今生今世,已经很难回到故乡定居了。那里是我生命的起点,却不会是终点。半年前曾携妻女回乡走走,心里有些伤感,因为物易人非,看不到我赖以成长的骑楼街区,看不到那些临溪古渡,也认不出那些曾经谙熟的面孔。我是十三岁离开南胜到县城念书的,期间虽有短期的探亲,但已是如客了。此次回乡,特意前去寻访出生所在的土楼 —— 洋底楼。洋底楼其实是无名的,只因村民把它盖在田洋之上,故谓为洋底。当我循着印象找到它时,已坍塌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栋。大门倾斜得厉害。土楼内部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有人种上了香蕉和南瓜。

阿公阿嬷住的主屋在楼内,父亲母亲昔日的婚房(我出生的房间)则是正对着主屋后窗的护厝。我记得护厝附近曾有一片竹林,屋前是溪石砌就的小道,屋后有个微小的庭院,庭院里植有一棵龙眼树。正在我模糊地辨认着时,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直接照耀在土黄的残墙之上。一种久违的温情油然而生,这是我的乌篮血迹啊!

记得童年时的一次暑假,我在洋底楼度假时,曾跟阿公要来钥匙,打开紧阖已久的房门,开启尘封的抽屉。在那里,我找到了父亲在内蒙古当兵时写给母亲(一位乡村女裁缝)的一封封情书。如今,两老都已是古稀之年。这段青春激情的岁月,除了我已无人知晓。

站在洋底楼的废墟上,穿过残垒与叶隙,可以眺见远处的矾山。这是座亿万年前的古火山,是包括我们林氏族人在内的全南胜人的祖山。无论山上与山下,皆生活着诸多林姓乡民。我从未去过顶峰,只是在半山腰的亲戚家住过一宿,那地方叫凤尾锥。整座凤尾锥只有一户人家,且都居住在一列仅有两层高的土屋里。在凤尾锥,既可以仰望高耸峭拔的矾山顶,也可以俯看山下田野纵横的南胜平原。

山上盛产一种名为枳壳的药材,看起来比一般的桔子大许多。过春节时,小镇的居民喜欢在电视柜上摆上一对,以示吉祥喜庆。小时,曾有人送我家枳壳,嘴馋的我终究抵挡不了诱惑,偷偷剥了皮吃,才发现,此物竟是皮厚仔大肉薄,压根就不宜入口。

洋底楼遗址

我曾与父亲一道在矾山东麓一处名为金交椅的山地,种植了数百棵果树。那一带应该有古墓,我曾在拔草时捡过锈迹斑斑的铜钱。事实上,我们就有一位先人安葬在那里,只是那不算古墓。果园里的路是我开的。那时我是中学生,喜欢诗歌,喜欢一边抡着锄具干活,一边酝酿着诗句,有一天,不小心滑下草莽,浑身扎满了荆棘的尖刺。刚种山的那几年,我们还间种了西瓜。据说也就是头几年能种出好瓜,拓荒几年之后,山地也就变得贫瘠。有种就有卖,所以我也曾卖过瓜。结局都很可笑。第一年卖瓜时,没卖多少,就担心瓜烂掉,将大量的好瓜贱卖给养猪场喂猪;第二年,瓜快熟时,瓜地里神秘地少了许多瓜。后来,真相大白,原来是邻家的瓜农,把我们的瓜剪下来后,搭在他家藤下,等天黑了,再偷偷挑走。

不只是种瓜难,即使是果树结果了,也是让人发愁。我记得刚开始我们种的是荔枝。有一年,年头好,满树的荔枝果长得跟葡萄一样,一串串,密密麻麻地,形势喜人。但采摘时,我才明白,这摘荔枝,简直就是个杂技活。好不容易把果实采摘完,剥一粒尝尝看,坏了,荔枝核让虫子给蛀了。

我在矾山劳动的经历,让我对乡村的现况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对农人的艰辛也有了比较直接的体会。每次归乡,远远地看到矾山的全景时,我总会想起这段心酸的往事。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行驶在蝉声阵阵、坎坷不平的山荫道上的感觉,不会忘记一路上不时遇到的黑黝黝的乡村神庙,不会忘记无处不在、不断袭击裸露手臂的长脚蚊,不会忘记太阳下山时仿佛会咬人的暮色中的树影。

从画面感上讲,这种情景完全可以和宫崎峻的动画片一比高下。

我便出生在这样的地方。这里有莽莽群山、幽幽桥渡、遍布鹅卵石的清溪、用来沐浴与养鳗的温泉池,古朴典雅的骑楼老街及散布于溪畔田洋的土楼;这里有金黄的稻田、笔直的马濑(防洪堤)、大片大片的甘蔗林、高耸的糖厂大烟囱、每天早晨7、8点钟和下午的3、4点钟定时鸣起的电螺声(汽笛声),电线上密密集集的燕子...... 这些构成了我的乡愁!

南胜糖厂

关于土楼,阿嬷生前曾告诉我,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老虎还会不时从山上流窜下来,迫使外出的人们纷纷躲进土楼避害。也许是有过太多需要互相取暖的日子。一伺天暮,土楼人家总是早早就荷锄而归,聚集在人气鼎沸的土楼之内,而土楼中央的井沿则是一个天然的类似乡村文化沙龙的地方。

几乎是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端着夹好菜的饭碗,坐在水井边,一边吃,一边谈天说皇帝。特别是夏天,人们会把竹凉席抬出来,铺在井沿上,舒舒服服地平躺着,在流萤的闪烁中,仰望浩瀚的星空。那时仰望星空是不可能想到外星人的,最多只会想到嫦娥。我们把月称为月娘。如果有人直接用手指着月娘,长辈们就会脸色煞白地大骂,死囝仔,想要烂耳孔?

在童年,我确实见过一位烂耳孔的孩子,他叫“瘦格”,他的耳朵里经常流出黄黄的液体。当时,我便以为,他是触怒了月娘之故。

对我来说,洋底楼的记忆主要是围绕着阿嬷。生性耿直的阿公是位典型的农人,不擅言辞。我在洋底楼玩得乐不思蜀回墟里已夜色苍茫时,他总是要拿着手电筒照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过世比阿嬷早,但死得安详。阿嬷则不然,她在死前患了胃癌。那时我已是军人。每次回来看她,她总是满腹悲戚,悲的倒不是自己被切掉大半的胃,而是她泡的茶,不象以前一样有人喝了。

她是一位热忱而又敏感的女人,尽管不是我的亲阿嬷,但此生,我唯一有印象,唯一有感情的阿嬷,终究是她。她的死是我巨大的损失。我多想我的小墨子,能有她的慈爱与关怀,正如她曾经给予我的。当阿嬷不在人世后,我便很少回洋底楼了。

洋底楼,成了我内心隐秘的一个痛。

在南胜,闽南人大多定居在土楼里。不少从永定迁徙过来的客家人,则凭着手艺在骑楼老街里开店,如裁缝、打铁、木作什么。我的外公便是一位客家老裁缝。民国至解放初,南胜人大多是穿他和其弟弟(我称为满公)做的衣裳。满公的裁缝功夫是外公教的,但他毕竟是民国时的高中生,在乡下也算是文化人,所以在做工上似乎比外公更为细致。可惜,离世太早,竟比长寿的满婆早逝了三十多年。

那年,我回乡时偶遇孤独地静坐在窄巷中晒太阳的满婆。她居然还记得我。当她嗫嚅着因没有牙齿而显得空洞的嘴,艰难却准确地说出我的小名时,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恍如隔世的酸楚。小时候,我常在她家玩,她是位爱干净、很讲究且极为端庄的客家女人。

前山街

我生于洋底楼,长于前山街。

前山街是南胜墟骑楼街区靠溪的一段,在银行与保健院之间。有位老街坊告诉我,前山街兴建于清末,由前山人所建,故称前山街。外公一家便住在靠近保健院的地方。隔壁左侧是一户有海外关系的人家,右侧则是间小小的理发店。我幼年那些青葱童发,几乎都是被理发店的撵仔阿婆或她的儿子汉阳理的。撵仔的一位女婿后来还成为我的老师。撵仔一家,和外公一家,当时关系极为融洽。

对面一家,当家的叫李仔南,头比较大,据说原来是船民,经过商,曾经阔过。他的太太个性很恬静,经常坐在门口摇着一把扇子。

前山街的末端是保健院,保健院里有比较宽敞的院子。小舅经常在院子里印煤球。那时做饭是烧煤球的。小姨和她的闺蜜们则经常于无人的中午,悄悄地用煤球加热的火钳烫造发型。这里得提到,小姨已经在去年不幸病逝,时年五十。在葬礼上,我看到她的那些闺蜜们几乎无一缺席,且个个伤心欲绝。小姨最关心的外婆,我那在永定养老的九十多岁的外婆至今不知道小姨已经不在了。

在南胜墟,我曾经有过众多发小。这些发小有的一直有联系,有的则是近几年才陆续联系上,有的则已陌如路人。由于长期远离故乡,有的甚至还忘记了名字,忘记了模样,或许只是依稀的记得。那时,我们一起趟过溪坝到对岸的小学堂念书,到浣衣的溪边游泳(其实只能算戏水,因水不深,往往还要救生圈,多是轮胎所制)。我还记得,在上学的路上,经常到农人的豆荚地里捉来蜗牛举行爬行比赛。此外,还有弹珠子、摔纸“豆干”、摔小画片等等。

前山街后来和整个骑楼街区一道,被一场百年一遇的洪灾所摧毁。毁灭后不久,我曾专程回乡一行,目睹之情形,令人震惊,印象中特别阔大的街道竟变得极为狭小,极为逼仄。

我明白,那是因为,我变大了。

我知道,故乡终究要远去。

只是那座富士山般的祖山,依然指引着我思乡的方向。

初稿写于2017年5月

花山溪,这里曾是通航的,溪船经林语堂故乡的坂仔,驶向九龙江口。

四百年前,这里生产的克拉克瓷源源不断地经溪船运往九龙江口的月港,再从月港转运欧洲。
南胜旧大桥
观音亭,后面的地名就叫亭后。我家原来就在这亭子后面。
洋底楼一角
 洋底楼的大门

我出生的土屋。如果再倒塌下去,以后就湮灭无痕了。

南胜供销社大楼

甘门街,林炳南家巷口

旧百货大楼后面,拐脚胜桃家之后的旧地

供销煤场

雅玲和春梅肥料门市

黄建南旅社

市头肥珍肥料店

茂云农具门市和批发部

胡龙江食杂店等门市

旧电影院

原胡火木录相室

南胜车站

五金店

供销办公大楼围墙

胡镇明饮食店(原枝山医生隔壁)

肥料库入口

龙心

旧百货大楼

旧肥料库

去后肥料仓库

旧百货大楼

肥料仓库

马濑旧溪边,林秋金打棉被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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