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声自远| 历代文人对陶渊明的评价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去世后,他的至交好友颜延之,为他写下《陶征士诔并序》,给了他一个“靖节”的谥号,颜延之也成为了介绍陶渊明的第一人。颜延之在诔文中褒扬了陶渊明一生的品格和气节,但对他的文学成就,却没有充分肯定。陶渊明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在他死后几十年里,没有得到充分的肯定和承认。
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对陶渊明的诗文相当重视,爱不释手。萧统亲自为陶渊明编集、作序、作传。《陶渊明集》是中国文学史上文人专集的第一部,意义十分重大。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
到了隋唐时期,有越来越多的诗人喜欢陶渊明的诗文,对陶渊明的评价越来越高。
初唐王绩是位田园诗人,他像陶渊明一样,多次退隐田园,以琴酒自娱。
唐朝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对陶渊明十分崇拜,他在《仲夏归汉南寄京邑旧游》中写道:
赏读《高士传》,
最佳陶征君,
目耽田园趣,
自谓羲皇人。
李白在《戏赠郑溧阳》诗里写道:
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
素琴本无弦,漉酒用葛巾。
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
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
杜甫在安史之乱之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把陶渊明引为知己,他在《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中写道:
宽心应是酒,谴兴莫过诗。
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中唐诗人白居易,非常敬仰陶渊明的为人。唐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离陶渊明的家乡浔阳很近。曾去拜访陶渊明的故居,写下了《访陶公旧宅》这首诗。诗中先用“尘垢不污玉,灵凤不啄腥”,颂扬陶渊明高尚的人格,最后写道:
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
不见篱下菊,空余墟里烟。
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
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
白居易在《效陶潜体十六首》中写道:
先生去我久,纸墨有遗文。
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
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
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宋代的大文豪苏东坡亦写有真情诗曰:
文举与元体,尚得称世旧。
渊明吾所师,夫子乃其后。
挂冠不待年,亦岂为五斗。
我歌归来引,千载信尚友。
相逢黄卷中,何似一杯酒。
君醉我且归,明朝许来否?
到了北宋,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确定。
欧阳修盛赞《归去来兮辞》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欧阳修还说:“吾爱陶渊明,爱酒又爱闲”。
北宋王安石曾说过,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有诗人以来无此句者。然则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
苏轼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苏东坡把陶诗放在李白、杜甫之上,有失公允,但他用“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八个字,概括陶诗的艺术风格,还是很准确的。苏东坡一生把陶渊明当成良师益友,不但爱好其诗,更仰慕他的为人。他曾这样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人贵真,诗亦贵真,诗真乃由人真而来,这就是陶诗具有经久不衰魅力的主要原因。晚年苏轼在《与苏辙书》中说:“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
“居高声自远”,由于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在北宋文坛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极力推崇陶渊明,对进一步确定陶渊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南宋爱国诗人辛弃疾,在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把陶渊明引为知己。在《水龙吟》词中说:“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辛弃疾留下的词作626首,其中吟咏、提及、明引、暗引陶诗陶文的有60首,几乎每10首词中就有一首与陶渊明有关。辛弃疾在《念奴娇》中称:“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给予了陶渊明千古一人的最高评价。他把陶渊明看成是孔明一流的历史人物:“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贺新郎》)。
陆游对陶也是极为心仪赞誉不已的:“陶谢文章造化侔,诗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他人更道不?”(《读陶渊明诗》)
元朝、明朝和清朝,直至现代,沿袭了两宋对陶渊明的崇高评价。
元好问《论诗绝句》评论陶是很有影响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元好问《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中有:“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
元人赵孟顿则称赏陶渊明:“斯人真有道,名与日月悬。青松卓然操,黄华霜中鲜。弃官亦易耳,忍穷北窗下。抚琴三叹息,世久无此贤”(《题归去来图》)。
清末诗人龚自珍「杂诗」其一说:“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定庵生活的时代同样是鸡鸣不已,难免对荆轲怀着欣赏和惋惜的心情。他还对陶渊明评价:“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梁启超评价陶渊明时曾经说:“自然界是他爱恋的伴侣,常常对着他笑”。确如其言,陶在自然与哲理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在生活的困苦与自然的旨趣之间达到了一种和解。连最平凡的农村生活景象在他的笔下也显示出了一种无穷的意味深长的美。
鲁迅 《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中:
又如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惋惜。
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中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
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虽然如此,他却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现在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叫作“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我觉得不大像。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还有一个原因,先已说过,是习惯。因为当时饮酒的风气相沿下来,人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就没有大感触,陶潜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志,官位升进,往往详细写着,再仔细一看,他是已经经历过两三个朝代了,但当时似乎并不为奇。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子为我。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变成“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
朱光潜在《诗论》最后一个章节,专门讲述陶渊明:
……陶诗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因为它恰到好处,适得其中。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它一眼看去,却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质亦绮。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可以说是“化境”,渊明之所以达到这个境界,因为像他做人一样,有最深厚的修养,又有最率真的表现。“真”字是渊明唯一恰当的评语……
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阔大变化,但都没有他那么醇,那么炼。屈原低徊往复,想安顿而终没有得到安顿。他的情绪、想像和风格都带着浪漫艺术的崎岖突兀的气象;渊明则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杜甫还不免有意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贴的句子;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后来诗人苏东坡最爱陶,在性情与情趣上两人确有许多类似,但是苏爱逞巧智,缺乏冼炼,在陶公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
林语堂说:“陶渊明是整个中国文学传统上最和谐最完美的人物,他的生活方式和风格是简朴的,令人敬畏,使那些聪明与谙于世故的人自惭形秽。”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陶潜在田园劳动中找到了归宿好寄托,他把《十九首》以来的人的觉醒提高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寻求一种更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
叶嘉莹在《迦陵论诗丛稿.从“豪华落尽见真淳”论陶渊明的“任真”与“固穷”》中说:
研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可以体悟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的寂寞悲苦中,以其自力更生,终于挣扎解脱出来而做到转悲苦为新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经历。这其间,有仁者的深悲,有智者的妙悟,而归其精神与生活的止泊,于'任真’与'固穷’的两大基石上,从而建立起他的'傍素波干青云’的人品来,而且以如此丰美的含蕴,毫无矫饰地写下了他那'千载下,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的,'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不朽诗篇。
附:历代评论陶渊明辑录
钟嵘曰:宋徵士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典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诗品》中)
王通《文中子》:或问陶元亮,子曰:“放人也。《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与闭关也。”(《立命篇》)
刘良曰:潜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者,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六臣注《文选》)
杜甫《遣兴五首》: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又《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韩愈曰: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邪?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氏子操觚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麴糵之托而昏冥之逃邪?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送王秀才序》)
白居易《题浔阳楼》: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峰烟。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我抚二人才,孰为来其间?因高偶成句,俯仰愧高山。
思悦曰:《文选》五臣注云(见前刘良说)。思悦考渊明之诗有以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节都经前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兮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萧德施《渊明传》曰:“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于渊明出处,得其实矣。宁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以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之意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
苏轼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
黄庭坚曰: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比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故。孔子曰:“宁武子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题意可诗后》)
又曰: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跋渊明诗卷》,陶澍《靖节先生集》引)
又曰: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为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亦可以知其关键也。(同上)
陈师道曰: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后山诗话》)
又曰:渊明不为诗,为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白乐天尔。(同上)
惠洪曰:东坡尚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冷斋夜话》)
叶梦得曰:梁钟嵘作《诗品》(评见前)……论陶渊明乃以为出于应璩,此语不知其所据。应璩诗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诗》一篇,所谓“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了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用事,多违法度。璩作此诗以剌在位,意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意,顾区区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且此老何尚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此乃当时文士与世进取竞进而争长者所为,何期此老之浅,盖嵘之陋也。(《石林诗话》卷下)
又曰:诗本触物寓兴,吟詠情性,但能输为胸中所欲言,无有不佳,而世但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陶渊明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为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玉涧杂书》卷八)
许顗曰:陶彭泽,颜、谢、潘、陆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赋之于诗,无一点愧词,所以能尔。(《彦周诗话》)
张戒曰: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然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詠物者。……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詠田园,而后人詠田园之句,虽极工巧,终莫能及。(《岁寒堂诗话卷上》)
陈善曰:予每论诗,以陶渊明、韩、杜诸公皆为韵胜。一日见林倅于径山,夜话及此。林倅曰:“诗有韵格,故自不同。如渊明诗,是其格高。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乃其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予时听之,瞿然若有所悟。(《扪虱新话》下集卷一)
又曰:山谷尚谓白乐天、柳子厚俱效陶渊明作诗,而惟柳子厚诗为近。然以予观之,子厚语近而气不近,乐天气近而语不近;子厚气凄怆,乐天语散缓;虽各得其一,要于渊明未能尽似也。东坡亦尚和陶诗百余篇,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坡诗亦微伤巧,不若陶诗体合自然也。要知渊明诗,须观江文通杂体诗中拟渊明作者,方是逼真。(同上下集卷四)
葛立方曰:陶潜、谢眺诗皆有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潜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韵语阳秋》卷一)
黄彻曰:渊明非畏枯槁,其所以感叹时化推迁者,盖伤时之急于声利也。……俗士何以识之。(《巩溪诗话》卷七)
又曰:世人论渊明,皆以其专事肥豚,初无康济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尚求其集,若云:“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有云:“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其自乐田亩,乃卷怀不得已耳。士之出处,未易为世俗言也。(同上卷八)
陈知柔曰:人之为诗,要有野意。盖诗非文不腴,非质不枯,能始腴而终枯,无中边殊,意味自长,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惟渊明耳。(《休斋诗话》,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卷下)
杨万里《读渊明诗》:……渊明非生面,稚岁识已早。亟知人更贤,未契诗独好。尘中谈久暌,暇处目偶到。故交了无改,乃似未见宝。貌同觉神异,旧元出新妙。琱空那有痕,灭迹不须扫。腹腴八珍初,天巧万象表。向来心独苦,肤见欲幽讨。寄谢颍滨翁,何谓淡且槁?
朱熹曰:渊明所说者庄、老,然辞却简古。(《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六)
又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同上卷一百四十)
又曰:问(韦应物)比陶如何/曰,陶却是有力,但语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不能者也,又好名。韦则自在,其诗直有做不著处,便倒塌了底。(同上)
又曰:作诗须从陶、柳门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为萧散冲淡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陶澍《靖节先生集》引)
陈九渊曰:李白、杜甫、陶渊明,皆有志于吾道。(《象山全集》卷三十四)
辛弃疾《书陶渊明诗后》:渊明避俗未闻道,此是东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闻道更难闻?(邓广铭辑《辛稼轩诗文钞存》)
敖器之曰: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敖陶孙诗评》,刘壎《隐居通议》卷六引)
真德秀曰:予闻近世之评诗者曰:“渊明之辞其高,而其指则出于庄、老。……。”以余观之,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掩。《荣木》之忧,逝川之叹也;《贫士》之咏,箪瓢之乐也。《饮酒》末章有曰:“义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渊明之智及此,是岂玄虚之士所可望耶?虽其遗宠辱,一得丧,其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或者徒知义熙以后不著年号,为耻事二姓之验,而不知其眷眷王室,盖有乃祖长沙公之心,独以力不得为,故肥豚以自绝。食薇饮水之言,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顾读者弗之察耳。渊明之志若是,又岂毁彝伦、外名教者可同日语乎!(《跋黄瀛甫拟陶诗》)
严羽曰: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沧浪诗话》)
陈仁子曰:渊明四言所以不可及者,全不犯古诗诗句;虽间有一二,不多见。他人作未免犯古句,又殊不类。(《文选补遗》卷三十六)
元好问《论诗绝句》: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又《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君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
虞集曰:陶渊明明乎物理,感乎世变,《读山海经》诸作,略不道人世间事。(《胡师远诗集序》)
陈绎曾曰:陶渊明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晾真,事真意真,几于《十九首》矣;但气差缓耳。至其工夫精密,天然无斧凿痕迹,又有出于《十九首》之表者,盛唐诸家风韵皆出此。(《诗谱》)
徐驳曰:魏、晋而降,则世降,而诗随之。故载于《文选》者,词浮靡而趋卑弱。……其间独陶渊明诗淡泊渊永,夐出流俗,盖其情性然也。后世独称陶、韦、柳为一家,殆论其形,而未论其神者也。(《诗文轨范》)
都穆曰:陈后山曰:“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此言非也。如《归田园居》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东坡谓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如《饮酒》其一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山俗谓类西汉文字。如《饮酒》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王荆公谓诗人以来,无此四句。……后山非无识者,其论陶诗,特见之偶偏,故异于苏、黄诸公耳。(《南濠诗话》)
又曰:东坡尚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予谓渊明不止于知道,而其妙语亦不止是。如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如云“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如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如云“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如云“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观是数时,则渊明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同上)
谢榛曰:皇甫湜曰:“陶诗切于事情,但不文尔。”湜非渊明者,渊明最有性情,使加藻饰,无异鲍、谢,何以发真趣于偶尔,寄至味于澹然?陈后山亦有是评,盖本于湜。(《四溟诗话》卷四)
王世贞曰:渊明托旨冲淡,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后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谬以千里。(《艺苑卮言》卷三)
黄文焕曰:古今尊陶,统归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见也。析之以炼字炼章,字字奇奥,分合隐现,险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钟嵘品陶,徒曰隐逸之宗;以隐逸蔽陶,陶又不得见也。析之以忧时念乱,思扶晋衰,思抗晋禅,经济热肠,语藏本末,涌若海立,屹若剑飞,斯陶之心胆出矣。(《陶诗析义自序》)
许学夷曰:靖节诗不为冗语,惟意尽便了,故集中长篇甚少;此韦、柳所不及也。(《诗源辩体》)
唐顺之曰: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尚较声律,雕文句,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文句,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祗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答茅鹿门知县》)
胡应麟曰:子美不甚喜陶诗,而恨其枯槁也;子瞻剧喜陶诗,而以曹、刘、李、杜俱莫及也;二人者之所言皆过也。善乎钟氏之品元亮也,千古隐逸诗人之宗也,而以源出应璩,则亦非也。(《诗薮外编》)
江盈科曰:陶渊明超然尘外,独辟一家,盖人非六朝之人,故诗亦非六朝之诗。(《雪涛诗评》)
王圻曰:情之所蓄,无不可吐出;景之所独,无这可写入;晋惟渊明,唐惟少陵。(《稗史》)
钟惺曰:其语言之妙,往往累言说不出处,数字回翔略尽;有一种清和婉约之气在笔墨外,使人心平累消。(《古诗归》卷九)
又曰: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副旷达之语,所以为真旷达也。(同上)
顾炎武曰: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志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日知录》卷十九)
又曰:陶徵士、韦苏州,非直狷介,实有志天下者。陶诗“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韦诗“秋郊细柳道,走马一夕还”,何等感慨,何等豪宕!……大凡伉爽高迈之人,易与入道,夫子言“狂者进取”,正谓此耳。(《菰中随笔》)
王夫之曰:钟嵘以陶诗“出于应璩”,“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论者为以为然。然自非沉酣六义,岂不知此语之确也。平淡之于诗,自为一体。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烦之谓也。陶诗于此,固多得之,然亦岂独陶诗为尔哉?若以近俚为平,无味为淡,唐之元、白,宋之欧、梅,据此以为胜场。而一行欲了,引之使长;精意欲来,去之若鹜,乃以取适于老妪,见称蛮夷,自相张大,则亦不知曝背之非暖而欲献之也。且如《关雎》一篇,实为风始,自其不杂不烦者言之,题以平淡,夫岂不可?乃夫子称其“不淫不伤”,“为王化之基”。今试思其不淫不伤者何在?正自古人莫喻其际。彼所称平淡者,淫而不返,伤而无节者也。陶诗恒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数句,句多数字,正唯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乐以哀,如闻其哭笑,斯惟隐者弗获。已而与田舍翁妪相酬答,故习与性成;因之放不知归尔。夫乃知钟嵘之品陶为得陶真也。(《古诗评选》卷四)
陈祚明曰:千秋以陶诗为闲适,乃不知其用意处。朱子亦仅谓《咏荆轲》一篇露本相。自今观之,《饮酒》、《拟古》、《贫士》、《读山海经》何非此旨,但稍隐耳。往味其声调,以为法汉人而体稍近,然揆意所存,宛转深曲,何尚不厚?语之暂率易者,时代为之;至于情旨,则真《十九首》之遗也。驾晋、宋而独遒,何王、韦之可拟?抑文生于志,志幽故言远。惟其有之,非同泛作,岂不以其人哉!千秋之时,谓惟陶与杜可也。(《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
李光地曰:六代华巧极矣,然所谓真气流行者,无有也。一则所存者异于古人,二则顾畏世纲而不敢道其志,故非放浪山水,啸风花,则或托于游仙出世以自高,或止于叹老嗟卑而自见,此皆所谓应时感候而形其心声者。观嵇、阮、张、陆以下诸诗可见。惟陶靖节隐居求志,身中清,废中权,故其辞虽隐约微婉,而真气自不可掩。……此亦所谓颂其诗,论其世,以知其人,不可不察也。(《榕村诗选叙例》)
沈德潜曰:陶公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不独《咏荆轲》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诗自能旷世独立。钟记室谓其源出于应璩,目为中品,一言不智,难辞厥咎已。(《说诗啐语》卷上)
又曰:晋人多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任语,有自在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得语,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同上)
又曰:陶诗胸次浩然,其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同上)
方东树曰:庄以放旷,屈以穷愁,古今诗人不出此二大派,进之则为经矣。……阮公似屈兼似经,渊明似庄兼似道,此皆不得仅以诗人目之。(《昭味詹言》卷一)
陈沆曰:案读陶诗者有二蔽:一则惟知《归园》、《移居》及田间诗十数首,景物堪玩,意趣易明,至若《饮酒》、《贫士》,便已罕寻,《拟古》、《杂诗》,意更难测,徒以陶公为田舍之翁,闲适之祖,此一蔽也。二则闻渊明耻事二姓,高尚羲皇,遂乃逐景寻乡,望文生义,稍涉长林之想,便谓“采薇”之吟。岂知考其甲子,多在强仕之年,宁有未到义熙,预兴易代之感?至于《述酒》、《述史》、《读山海经》,本寄愤悲,翻谓恒语,此二蔽也。宋王质、明潘璁均有渊明年谱,当并览之,俾知早岁肥豚,匪关激成,老阅沧桑,别有怀抱;庶资论世之胸,而无害志之凿矣。(《诗比兴笺》卷二)
刘熙载曰:曹子建、王仲宣之诗出于《骚》,阮步兵出于《庄》,陶渊明则大要出于《论语》。(《艺概诗概》)
又曰:陶诗有“贤哉加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轲、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同上)
又曰:陶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归去来辞》亦云:“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同上)
又曰:陶诗云“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可见其玩心高明,未尚不脚踏实地,不是倜然无所归宿也。(同上)
又曰:钟嵘《诗品》谓阮籍《咏怀》之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余谓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同上)
历志曰:赤堇氏云:“昔人以太白比仙,摩诘比佛,少陵比圣;吾谓仙佛圣犹许人学步,惟渊明诗如混沌元气,不可收拾。”此评最确。(《白华山人诗说》卷一)
施补华曰:凡作清淡古诗,须有沈至之语,朴实之理,以为之骨,乃可不朽;非然,则山水清音,易流于薄,且白腹人可以袭取,读陶公诗知之。(《岘傭说诗》)
又曰:陶诗多微至语,东坡学陶,多超脱语,天分不同也。(同上)
王国维曰: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园田居五首(其四)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馀”。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归园田居五首(其五)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
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