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38)幽梦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38、幽梦
他昏昏沉沉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从一座高高的沙山之上御风而下,看到了落在沙漠里的半个月亮
那肯定便是那静若处子的月芽泉了。泉边有一棵苍老的沙枣树还有一座古寺。古寺飞檐上,风铃悠悠随风摇动。他见一位骨骼清奇的僧人从泉边的那古寺里踩了一双芒鞋出来,径直来到泉边,取出一只长柄木勺,从泉中,舀了一勺清亮的泉水上来,将木勺的长柄别在袈裟的后领里,而将身子微微前倾,木勺里的水便缓缓流泻着了,僧人双手接了水,净手之后,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来饮。饮足了水,起身,手持锡杖,同庄一鹤擦肩而过,飘飘地上路了。
庄一鹤望着僧人的背影,心想,这定是那位乐樽大师无疑了。乐樽定是去敦煌城里化缘的罢!
他跟随那僧人走进了敦煌城,不知为什么,天色竟眨眼间黑沉沉的了。一片喧闹的火光从那渐渐黑下来的天幕之下凸显出来,定睛一看,敦煌城里竟是一片闹嚷嚷的景象,人头攒动,好像正在进行某种驱魔的傩的仪式,黑压压的人群围着几个戴傩面的人,看他们跳一种奇怪的舞蹈。其中最醒目的一张傩面所扮的是那驱鬼的黑脸钟馗,此外还有一群配合锺隗的驱鬼者。表演正达到高潮。驱鬼者们手里挥舞的打鬼棒在风中发出呼呼的声响。一副副狰狞的傩面在熊熊的火焰里闪烁不定。
哦!这不就是莫高窟壁画上展现的那十八层地狱里的图景么!
他回头一看,那僧人早已无影无踪。他忽然想起了水子!才恍然想起自己到敦煌城,实际是来寻找在那场大风暴中迷失的水子的。水子!你在哪里啊!
眨眼间,他已出了夜色昏暗的敦煌城,置身于空旷戈壁之上了。眼前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沙包,酷似无数入定的僧人。他朝空旷里呼喊了几声水子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他俯身从砂砾里捡起一串儿风干了的念珠。这会不会是乐樽和尚遗落于此的呢?正这么想着,那串风干的念珠却从他手中纷纷脱落了。
再往前走,他看见了闪烁于大漠里的一点暗红色火光。那是一堆篝火。
篝火上架着一只麋鹿,正被火焰烤得吱吱冒油。围在篝火跟前的一群人,他猜他们八成是5000年前生息于南方边地的三苗部族。他们身上的穿着,一律是丝麻夹以兽皮。他们正围绕了篝火如醉如痴地歌舞。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手里都攥着两块石头,敲击出一片单调而整齐的节奏来配合舞蹈。一张张闪烁于篝火的脸庞,泛着凝重的古铜色。三条黑瀑布似的牦牛尾巴在空中挥舞不停,手执牦牛尾的,是三个骠悍的汉子,一律袒胸跣足,他们手里的牦牛长尾,忽而如伞盖似的投向空中,忽而如一团黑云扫落。那舞蹈,于古朴中含了拙意。一双双踢踏的赤足上,系着打磨过的骨片之类的饰物,灿灿作响。领舞者脸上涂抹着棕色颜料,舞到他面前时,突然吐出鲜红无苔的舌头,冲他做了个驱鬼的怪相。
在篝火旁,他没有找到水子。
于是,他便继续朝荒原深处潜行。
他的影子如一簇暗淡的火苗。半路上,他又碰见一处露宿荒漠的波斯商贾。缠头的商贾们都睡着了。他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发现了一个美艳惊人的波斯女郎正卧在裘皮大氅上熟睡,呼吸很轻很轻,她那微闭双目的睡姿,酷似观世音菩萨,一只纤长的手里还拈着一支花,是朵玫瑰?花瓣的边缘勾勒着深色边儿。开在她胸前的这朵暗红色玫瑰,如从她身体里开出来似的。他实在不忍心惊扰她的酣梦。他只是悄悄地从她胸前拈起了那朵玫瑰,顿觉一股幽香袭人。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居然疯狂地爱上这波斯女子了,爱得不可救药,痛苦而无望。仿佛她离他遥远至极,一如银河中的冥王星。他心头不禁浮起一丝忧伤。而一阵喑哑的笛声,正配合了他的心绪。他扭头寻找笛声发出的地方,看见的却是一尊吹笛者造型的唐三彩,吹笛者头上那顶俏皮的毡帽儿,看上去活像一只硕大的柿饼。
他忽然想:呀,对啦,方才那波斯女子会不会就是水子呢!说不定就是水子故布疑阵来迷惑我呢!
而当他猛然回头时,波斯商贾露宿的营地遽然消失了,他眼前竟纯是一片浩瀚大漠了,黎明前的大漠犹如不断上涨的湖。
他心里对自己说:我说什么也要找到水子,我一定要找到她!
他一转身,却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阴暗的洞窟前面。洞窟门口,有一个长匍于地的女子,他亲眼见她将挟在臂弯里的一只钱匣,卑微而虔诚地交给了一位眉发皆白的老僧。
他问那女子:“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妓女。”她说。
“方才,你为何要将一辈子的卖身钱交给那老僧呢?”
那女子说:“为供养大慈大悲的菩萨啊。”
他说:“其实你和菩萨一样,都是女人啊。”(虽然他知道菩萨曾经一度是长胡子的男人) 。
那女子望望他,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他又说:“你知道菩萨为什么变成女人吗? 因为女人比男人纯净,还有:女人会生孩子!”
那女子麻木地摇摇头,泪眼婆娑,嘴里反复喃喃着一句话:“求你了,把我画到那墙上去,把我画到那墙上去吧!”
他对那女子说:“请你起来,跟我走,我们去求助于那无所不能的佛吧!”
他同那可怜的女子一起,转眼去到另外一个洞窟里。洞窟里只有一尊安详而卧的大佛,俨然一座倒下来的山脉。
他行上前去,怀着虔诚和畏惧,朝那大佛深鞠一躬:“至尊的佛啊,你能否告诉我,这奇迹,这大美,这流光,是从何而来,又是缘何而生的呢?”
大佛紧闭双眼,不置一言……
他想那大佛是睡着了。很累,因而睡得很沉。大佛是那种专门想事儿的人,天上,地下,云啊,风啊,大海啊,什么都想。想着想着,困了,倦了,于是便睡了……
随他进来的那女子,失望地垂下了眼帘喃喃:“好人,你救不了我,你还是走你的路吧。”
他只好叹息一声,别了那可怜的女子,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一座高大的沙丘出现在视野里,远远望去,像一座嘛尼堆。一具刺目的白骨高架于沙丘顶端。他攀近前去才看清了,那原来竟是一具雪白的马头骨,犹如一个古老图腾。旁边还丢了一件朽烂的辔头,极可能是这马的辔头了,它用死亡为代价,获取了终极的自由!一行延伸开去的马蹄印,清晰地印在漫漫黄沙之上。令他诧异的是,这马蹄印是一只只生锈的马蹄铁在沙漠里摆出来的。他捡起一只马蹄铁看了看,见那蹄铁已磨得薄如蜡纸。而抬头一望,不知沙漠里何时出现一个巨大的八卦的图形。图形的正中间,有三个人,像参禅一般,坐在那里磨绘制壁画的颜料。每人面前摆着一只巨大的玉盘,分别盛放着红黄蓝三种颜色。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用圆石头磨着颜料,像是研墨似的。他甚至能听见石头相磨的咝咝声。颜料磨好了,他们每人将一种颜色抓了一大把,高高地举过头顶,又将手轻轻地松开,三种颜色随风而去。于是,在天边,出现了一道极绚烂极璀璨的彩虹。
那么,水子定然是在这彩虹里了!
他迎着那绚烂的彩虹走去,却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洞窟。洞窟里,迎面立着一尊美丽无比的雕塑,是一个菩萨?一个神女?越看越像是水子!只是这女子红润的面颊之上有一块脱落了的胭脂,犹如一点泪痕。
他忍不住想替她拭去。却听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地说:“别碰她!”
他顺声寻找,愕然见洞窟里的干地上,横躺着一个袍襟褴褛的男子,头发蓬乱如荒野的蒿草,身边散落着一大堆磨得光秃的画笔。他想,此人便是乐樽救了的那个被逐出宫廷的画师了!他诧异至极,急忙问他因何被阉割了。那人伸手指了指那绝艳的女子:“就是因为她。”
他想不透这话里包含的道理,这人的话比较费解。他还想问问,那些天神们的面目为何一个个都那般的狞恶?这是善之恶吗?既然善,还要恶吗?那么,善的法则又是什么?是以善对善,以恶对恶吗?那么,宽恕呢?宽恕只属于神吗?等等等等。但他还没来得及请教他这些问题,眼前又蓦然出现了一座宝莲神坛。仰头望去,神坛上,几十个披着袈裟的和尚和尼姑正在打座诵经。
他一步一步上了宝莲神坛,穿行于他们之间,完全是个局外人,在那些人眼里,仿佛他并不存在。那三面围起来的布幔之中,一个老尼姑正在主持一次剃度仪式。接受剃度的是一个身穿缁衣的年轻女人,正从一只盛满了清水的净盆里,凄然而空茫地望着自己美丽苍白的面容,神情静如止水。
他走上去问那女人:“嗨,你见水子了吗?”
那女人不作答。
他再仔细一看,天,这不正是他苦苦寻找的水子吗!
“水子?这真是你吗?你这是在做什么?要让这些人给你剃度吗?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水子!”
她微闭双目,脸上的神情平静如死。和尚们刮风般的诵经声突然嗡嗡嗡地蜂起,老尼姑手里那把锋利的剃刀在净盆的水面上轻轻一点……
他心里急喊:“不!不!”
然而,长长一缕青丝已晰然而落,随风扬在了他脚下。他俯身捡起那一缕青丝,抚在胸口处,顿觉心疼如割!
再一抬头,高高的祭坛倏然消失不见了。他还是置身在一片空旷的沙漠里,只有他一个人……
水子!你在哪儿啊!
他仓惶奔走,如一只沙窝里的蜥蜴。落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转眼间,落日便完全沉沦了。
他仰望空中,空中出现了狰狞威猛的两个巨神,高大得不能望其项背,他认得这两个巨神分别是雷神和电神,雷神在敲击一面旋转的天鼓。而电神手里握着一条灵蛇。他记不得电神手里该不该拿这样一条灵蛇了。两个狰狞的神的旁边都立着一尊金刚力士,面目也一律威武狰狞。蓝色幽光刹那间一烁,大漠被照得雪亮,只见一队人马从荒原深处狂奔而来,仿佛突然从地下涌出来似的。这不就是《降魔变》里的那帮魔军了吗?无疑的!而不远处一具挑在枯枝上的骷髅,便是死亡的路标了!瞧哇,那帮魔军挥舞着五色幡,正跳着一种疯狂而古怪的舞蹈。
哦,天,他们是围绕着一个女子在跳哪!
那女子会是水子吗?
不错,那正是水子!
水子被他们紧紧地围在中间。一个丑陋的家伙还拿了一颗鬼绿色的魔珠,在她眼前来回地晃着。也许是那魔珠发生的魔力,水子眼看就晕眩不支了,眼看着被几个黑衣蒙面人高高托举起,在呼啸的狂风里往一座高高的沙丘上走去了!
水子一头金色的长发飘飘下垂着,犹如蓬乱的海草……
他看见她拼命地嘶喊了一声,他想她喊的肯定是:一鹤……!
“水子!水子!水子!”
他拼命地撕开嗓子呼喊。但她似乎听不见。
那帮家伙正高高地抬了她,一步步往一座高高的祭坛上走去……
当他不顾一切冲上那座高高的祭坛的时候,却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了。只剩了空荡荡的一座祭坛。三只巨大的盛着颜料的盘子却仍旧在那里,雨水冲刷着祭坛,也冲刷着那三只玉盘。红黄蓝三种颜料化成彩色的水,从祭坛上汩汩流泻而下。
“水子——!你在哪里啊——!”
他向四野里呼喊,听不见一丝回音,他的声音被飓风窒息在喉管里了。
庄一鹤大叫而醒……
水子就在他怀里,正酣睡不醒呢!
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是真实的情景了,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才长舒了一口气……
月光幽幽如梦。
大漠沙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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