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女人的故乡
天津散文·微刊
天津散文研究会的文学交流窗口
展示精良散文、选拔优秀作品的专业平台
女人的故乡
河南 赵思芳
一
晨起,端坐书案,望着窗外那些鲜嫩的光,犹如刚刚诞生的婴儿。这些隐约的光,带给我新生的喜悦。不一会儿,红彤彤的朝霞把我的书房映得耀眼。抬头一看,西边的天空上还挂着一轮残月和淡淡的晚霞。太阳躲在云层里,偶尔漏出一束光,射向东边,像是在寻觅她遗失的宝贝。她的光给了我们,她的生命给了我们,她看不见她曾经的光了,看到的只是温暖的万物怀揣着她的光,度过漫长的夜晚。我想,背对着我的故乡,犹如西方的天空那残存的昨日的光,我再也看不清它的真面目了。这世间万物的变迁,时间是最大的推力。
豫南山乡的女人,是没有完整的故乡的,但女人热爱和眷恋故乡的程度,真的不亚于男人。
母亲幼年丧父,9岁患上脱骨伤寒病,病虽然治好了,但她的左脚残疾了,走远一点就觉得很累。三年自然灾害,她拖着残脚随外祖母逃难到外乡,后来又嫁给离外祖母栖身的地方有10里路的父亲家。从此以后,再也没回到故乡。母亲生前,她总是给我描述她的故乡,一个叫汪冲的地方。每年元宵节,她都催着父亲到外祖父坟前送灯,随着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她觉得父亲替她回到了她的家乡。
年岁渐长,母亲对故乡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去年,她身患癌症,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再也不能回到外祖母逃难的地方,也就是母亲走了几十年的娘家。她拼命地喊着早已离世的外祖母,喊着舅舅。我打电话告诉舅舅,舅舅就带着表弟来到了母亲家。母亲看着他们,高兴得泪流满面,说头天晚上做梦,看见了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草。看见青草,就应了亲人要来看她,果然舅舅和表弟都来了。母亲还说,她很想再看看家门前的池塘和屋后的小山。看见他们来了了,好像那池塘和小山也跟着来了。看见了娘家的人,就等于回到了故乡。她还叮嘱舅舅在她离世后,每年还要回那个叫汪冲的地方,给姥爷送灯上坟。舅舅要走的时候,她拼命地挣扎着要送一程,眼眶里噙满泪水。我将她放在轮椅上,推出门外,她要站起来,表弟将她按在轮椅上,她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舅舅来送最后一程,舅舅说,昨天半夜里听到脚步声,估计是母亲的魂魄去了他们家,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我想母亲的魂魄也一定回到那个叫汪冲的地方。
二
小时候,湾子里有姑娘出嫁,新娘的母亲哭得两眼红肿。当新娘的兄弟将她背出家门时,新娘的父亲就在院子里泼上一盆水。说是女儿出嫁了,就如泼出门的水一样,从此就是夫家的人了。
那年春节,姐姐出嫁,当姐姐拜过家堂,穿着父亲的大鞋子走出家门,姐姐两眼哭得红肿,母亲已经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倚着门框,看着姐姐被姐夫家的人接走。问及母亲为何伤心,她说后悔将姐姐嫁到那个村子,田地宽,要受累的。如果嫁到我们街上,就会好多了。果然就如母亲所说,姐姐到了姐夫家没两年,脸庞晒黑了,脊背不再挺拔了。姐姐每次回娘家说在婆家如何劳累,母亲连连叹息,说姐姐就是劳累的命,出嫁了再也管不了姐姐的事。邻居的婶婶说,女孩儿是菜籽命,撒到哪儿那是命中注定的。
我年少外出读书,对于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门的水,很不愿苟合。那年,刚结婚不久的我去夫家过元宵节。我先回到母亲家,伴她一起种菜、赶集,天快黑了,母亲要赶我回夫家。我理解母亲的意思,在我的家乡,出嫁的姑娘不能在元宵节那天看娘家的灯的,说是把财看走了;更不能去祖坟给先人送灯,出嫁的姑娘成了人家的人了,怎么能祭拜娘家的祖先呢?对于生活了20多年的家和血脉相连的祖先,猛地将这一切都割舍掉,去认夫家的祖先,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眼看暮色四合,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掉了。我极不情愿地骑着车子往夫家的方向赶,一个急转弯,车头没拐过来,“噗通”一声,我掉进灌渠里。哇,好冷,一骨碌爬起来,衣服湿透,哗啦啦往下流水。无法前行,推着车子往回走。母亲看见了,心疼得狠,将我送到小黑屋,换上干爽的衣服,叮嘱我躺下去,不要出来看灯火。那夜,我咬着牙,无论外面何等热闹,始终没有迈出那间小黑屋的门,自然也没有看到母亲家的灯火。
堂姐躲计划生育,挺着大肚子回到娘家,婶婶说,千万不能将孩子生在娘家。于是将牛栏收拾一番,在那里将孩子生下了。孩子不能在娘家生,女儿女婿不能在娘家同房,娘家的财产没有份,说到底,女儿是娘家的过客。这个很准确,山乡女孩子的真实身份就是一个熟悉的过客。
八十年代,我考上了师范,我的田地就还给了村里,我的土地和山林也还了,吃了商品粮就不是农民了,与土地彻底断了联系,可我觉得没有土地的我如浮萍一般。我更不能理解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永远不能与父母一起过元宵节了,更不能在元宵节这天去给祖先送灯了;家谱上、先人的墓碑上,也不能写上女儿的名字了。……很多不能,很多禁忌,把我碰得头昏眼花。我对这些有莫名的厌烦。犹记得儿时湾子里的人相互走动的时候,说的是回忆,是亲情。我喜欢他们,也享受着他们的疼爱。但他们把风俗这顶帽子戴在我头上,作为道德来审判绑架我的时候,我陡然觉得他们不那么令人喜欢了。
三
父亲逝去,母亲独自一人守着老屋,孤寂得很,寒暑假回家乡陪母亲居住。伴母亲的时光里,我喜欢去村子里去走走,看看童年小伙伴居住的老屋。我看到的是人去屋空,童年的那些游戏,那些欢声笑语,都在空寂的老屋里飘荡。村子里的老人都逝去得差不多了,孩子我大多不认识。偶尔走过来一两个陌生的女人,她们是嫁过来的媳妇。村子里的房屋稀稀落落,再也见不到兄弟几个毗邻而居,那种大家族的气氛已不复存在。
村道变了,以前的道路主要集中在田间地头,那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小路,方便人们耕作。那时的路主要是泥土路和石板路,每一条小路都被千层底布鞋磨得光溜溜的,每一条小路都充满诱惑,留下了儿时放牛、打猪草的回忆。现在已无人行走,杂草丛生。在主干道上都修了水泥路,一直通向空寂的老屋。过去热闹的村子沉寂了,屋前屋后的树木疯长起来,蚊蝇鸟雀繁多,跟原始森林一样。古老的村子给人一种败落感。
犹记得,跟小伙伴于放学后,去老屋后的松树林里耙松毛。头天夜里松涛阵阵,第二天一准松毛落下来,金灿灿的,很是鲜亮。竹筢子我们玩得顺溜,伸出去,拉回来,一会儿脚下就一大堆,家里火塘的柴就由我供着。一年的大多时间,老屋后的骆驼山,简直就是我和小伙伴们的天堂。春天,我们去山间寻找“碰碰牙”、“小鸡腿”。“碰碰牙”是一种地上生长的条形野菜,它的茎翠绿,吃到嘴里,酸酸甜甜,嘴里溢满清气;“小鸡腿”是一种植物的根,挖出洗净,吃上一口,甜丝丝的。山上有一种菌子叫松针菇,常在夏末秋初连绵的雨后长出来。这种菌子喜阴,长在松树下的茅草丛里。雨后天晴,我和几个小伙伴挎着小竹筐来到山上。一个小伙伴先找到菌子,兴奋得如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喊叫:“快过来看啊,这棵树下有好多菇子。”连忙奔过去,扒开茂密的草丛,一个个小菇子出现在眼前,它们黄灿灿的,有的如倒扣的平底锅,有的如张开的金色伞。一个,两个,三个,……小心翼翼地采起来,放在筐子里。我在另一棵松树下,也看到了松针菇,惊喜得小脸都涨红了,轻轻地将它们从根部拔起来,它的根软绵绵的;轻轻地吹去菌子上的浮土,一个,两个,三个……放进筐子里躺着。
陪母亲居住的时光里,这片松树林还在,那些熟悉的山路还在,只是长满了柴草、荆棘,成了野猪和白鹭的栖息地。“碰碰牙”、“小鸡腿”和松针菇找不到了,树林里没有孩子的声音,见不到孩子挎着篮子找蘑菇的身影。
陪母亲居住的日子,也见不到童年的伙伴。
小时候。邻居有户曹姓人家,女主人一连生了六个姑娘,珍珍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湾子里人吵架时,被骂为绝户头,那就是最狠毒的话了。很多只生女孩儿的人家,尽量避免跟人吵架,宁愿自己吃哑巴亏,因为他们没有底气,受不住这句话。我见了几个婶婶,在听别人骂她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家里偷偷抹眼泪。最让他们痛心的是,他们去世后,是不能葬在祖坟的,孤山野洼那是他们的最终归宿。曹姓人家的男主人英年早逝,女主人害怕在湾子里遭人歧视,就给珍珍招女婿上门,但那个外姓男人在湾子里不被人认可,后来还是带着珍珍回到了他的家。我想我在这个湾子里,再也等不来珍珍了。
玉兰也是我最要好的伙伴,我们一起放牛、打猪草。那年暑假我们一起放牛,她踩上牛角,轻巧地爬上牛脊背,“身居高位”的她手舞足蹈,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她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不再因为我功课念得好而感到自豪了。长大后,健康美丽的玉兰嫁到一个山坳里的人家,为了支撑家庭,远走他乡去务工。没想到客死他乡,回来的是一个骨灰盒和一大笔抚恤金。二婶母见到那个装着玉兰一把骨灰的盒子,当场晕过去了。要安葬了,小婶母代表娘家人提出来将玉兰生前喜爱的新大衣和一串金项链放进空棺材里,可是玉兰夫家人不同意,说是人都死了,放那些东西何用?玉兰入土两个月后,我回母亲家见过二婶母,她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蜡黄,衣服如一个大袍子罩住她羸弱的身躯。问及玉兰的抚恤金,二婶母说,八十多万都给了夫家,听说那不成器的女婿拿着这钱找新女人了,她只得了五万。玉兰这妮子躺在夫家的后山上,如泉下有知,怎能心安?“二妈,您身体不好,怎么不用玉兰的抚恤金去街上买点好吃的啊?”“傻孩子,我怎么能花那钱?那是小妮子拿命换的,我花那钱心会疼的。”说着,二婶母用袖子擦眼泪,我的眼眶也泛起潮水。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二婶母。听说那年端午节,二婶母在玉兰的坟前大哭一场,几天后,就随逝去的玉兰驾鹤西去。“玉兰这孩子太可怜了,是你们这一辈的孩子中最令人心疼的人了。”小婶母含着泪跟我说。
在这里,我还目睹了受到伤害的女人如何无家可归的惨状。
邻居家的媳妇姓陈,幼时患上脑膜炎,智商低于常人,但容貌还算俏丽。刚嫁入夫家那几年,生下一对可爱的儿女,丈夫、婆婆、公公还将她当个人待。刚做母亲的她肌肤细腻圆润,脸上常挂着笑。村里有人居心不良,经常拿她开涮,如100加200等于多少啊,今天是几月几啊,你肚子里怎么会有小孩啊……,她回答得支支吾吾,错误百出,便引来人们一阵阵大笑,陈姓女子被嘲弄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于是大家你传我,我传他,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谁谁谁家娶个傻女人,连带那家人在村里也遭人嘲笑。夫家人为了泄气,一股脑将怨恨发泄在陈姓女子身上,他们毒打她,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辱骂她,骂她不要脸、丧门星。更严重的不给她饭吃,夜晚不让她上床歇息。村子里的一个老光棍看在眼里,趁机讨好陈姓女子,于是她就逃到老光棍家避难。谁知在老光棍家待久了,老光棍就开始嫌弃她,说她不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陈女子已做了节育手术),说她什么也不会做,就将陈女子撵走。这时陈女子父母已经离世,到哪儿去呢?腆着脸皮回娘家,兄长给她安排在一个牛棚里。这时的陈女子缺吃少穿,唯一的寄托就是一对儿女。我亲眼看见她偷偷地跑到夫家的湾子里,躲在一个猪圈后面,踮起脚跟朝夫家张望,她渴望见到她俏丽的女儿或者她机灵的儿子,从夫家屋子里走出。可是孩子们远在千里外的异乡打工,年少的他们哪里知道母亲的艰难?我不敢想象,若干年后,陈女子离世,她会葬在哪里?夫家会容纳她吗?除非她丈夫良心发现。葬在老光棍家吗?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唉,何处是故乡?哪里是她的归宿?
四
母亲逝去后,再回家乡,我不知该往哪儿歇脚。偶尔回家,将老屋打开,角角落落都看看,最后视线落在双亲的遗像上,勤劳而善良的父母,他们在世的一幕幕又浮现于脑际。曾经以为双亲伴我很久,这老屋永是我的归宿。可现在,我害怕老屋一朝被弟弟拆掉,承载我出生到出嫁的生命足迹也会消失,见证了父母一生的印记也就没了依托,我生命的来处也就没了源头。我没生下儿子,深知夫家的墓碑上是不会刻上我的姓名。若干年后,我也不知魂归何处。秋天,给父母树碑,我将我的名字刻在碑堂上,简单的文字符号记载了我生命的来处。
我常常想,在远古的母系氏族社会里,男人嫁入女方,男人的地位就跟现在的女人的地位一样,附属于女方家族,他们也许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乡。随着男权社会的出现,男人抵抗嫁入女方,女方也不愿嫁入男方,那时候就出现抢婚。随着男人日益强大,女人便哭哭啼啼的,屈从到如今。哭嫁这个习俗,就是女人失败的证明。
想起了儿时的游戏,一块大红方巾,往头上一盖,就是新娘子。那时的我觉得新娘子好看,可以穿上崭新的漂亮衣服。其实,少时的我哪里知道为人妻的辛酸。又想起了婶婶们常说的那句话,“女孩儿好养,婆家难行”,这个“婆家”有太多的不可预知的变数。
唉,豫南山乡的女人,对于她们的故乡,真的是一个过客。她们如浮萍一样,从这个池塘飘移到另一个池塘。
赵思芳,女,河南商城人,信阳市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奔流》《散文选刊》《速读》《大观·东京文学》《牡丹》《神州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河南教育》《羊城晚报》《大河报》《信阳日报》等报刊杂志。有若干作品获奖。
附:【大赛公告】 ‖ 关于举办首届“天津散文杯” 全国乡情散文大赛的公告
本期微刊管理团队
责编:陈彩洁
编校:田光兰
制作:李 韵
征文稿件,原文发出。如错别字较多或乱用标点符号的,会影响文章质量,评审减分。
微刊编辑部
顾问:张宝树
主编:李锡文
执行主编:陈彩洁
副主编:李韵
编辑:晓 轩 田光兰 紫 月 吴金程 周璇
天津散文·微刊邮箱:732241689@qq.com
温馨提示:为节省编辑们的宝贵时间,微刊投稿必须原创首发,谢谢配合!
立足天津,面向全国
博采众长,力推精品
长按二维码识别关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