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居委会(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十一章)
在居委会我获得了并不意外的消息,果真像刚才围观的众人议论的那样,瘦高男是一个骗子,一个靠骗女人生活的人。他利用擅长跳舞的特长,已经骗了好几个女人了。当然,骗钱的同时他也骗色,比如胖姑娘哑巴并没什么钱,那么他就骗一点色, 总比什么也没有骗到要强。
可怜的寡母也在居委会坐着。她连着好几天都不敢一个人在家里呆着了。前几天有个女孩带着家人拿着棍棒打到家里,才刚刚把她破旧的家打砸了一遍。
老寡妇低着头,一头白发,确实是个“老白毛”。她似乎并没有哭,只是一脸的哀伤。她也真够可怜的,丈夫下井死了,儿子又如此的不争气,她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我才知道,在矿区这类的事情,这类的家庭屡见不鲜。很多家庭死了顶梁柱,一大堆孩子并没有如想象的那般“苦难出英才”,“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之后,“天降大任于斯人”。相反,多数却走向了另外的方向,沦落为社会的渣子和公害。贫穷是把双刃剑,苦难是一张纸的两面,它可以在一面写出精彩华美的文字,也可以把另一面涂得漆黑一团。
贫穷起盗心。难道瘦高男真的是因为家贫而这样堕落吗?这一切简直象在梦里一般。
在居委会我还知道了瘦高男的另一个事迹。几年前,他在矿上选煤楼下面劫持了一个逃婚的小媳妇,他把小媳妇关在一个废弃的棚户屋内,蹂躏长达一个月。后来,小媳妇把一张纸条扔出去,被一个过路的人捡到而获救。就象是电视剧的情节一样,瘦高男被关进监狱,后来又越狱,在就要翻过高墙的时候被一枪击中,腿部受伤。
啊,真的好可怕,瘦高男的右腿的确有伤,我问他时,他说是出差时受的伤。
瘦高男最终出狱,是因为市上某大人物利用他来杀人。他曾充当秦州某大人物买凶杀人的杀手,他在作案之后得知自己要被灭口,就逃跑了。
他逃到了非洲,一个阿拉伯国家,通过劳务输出。他在某国大使馆工作,当保镖,虽然罪案在身,但国内目前还无法把他引渡回来。
啊,我神魂颠倒日思夜想的人竟然是个杀人犯!
在居委会,还有一件事令我震惊:胖姑娘哑巴怀孕了。因为胖刚才我竟没有注意到这点。她是一个四川姑娘,在秦州城没有一个亲人,当初流落到秦州,从事的就是色情行业。据说四川小姐身怀绝技,独门缩阴功令其他省来的小姐望尘莫及,深得秦州男人喜欢,其中有些人因此而脱离了小姐身份,到一些部门都当了一把手了。
但我没听说过做小姐的有哑巴的,我想哑巴恐怕也不大适合做这个行业吧。我倒是在秦州城最繁华的文化宫一带,见过一男一女两个哑巴,他们在星光大楼挑选手机。女的特别的漂亮,男的也是英俊小生。他们比比划划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人们定睛在他们漂亮的脸上,有着共同的疑惑: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是哑巴,真是可惜呀!我也是那喜欢围观的秦州人之一,我目送他们走出商场,走下商场的台阶,然后消失在纷扰的人群里。我始终目不转睛,对这一对不会开口说话的佳人,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和多重的疑问。
四川哑巴用一张白纸跟肥硕而粗声大气的居委会主任交谈。她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字体。居委会主任好像也没有多少文化,认真地研读了一下像甲古文一样的字。这几个字跟刚才贴在瘦高男家墙上的大字报上的字体一模一样。这下我明白了,那“流氓、流氓”的大字报是哑吧张贴的。
居委会主任终于抬起了头,此刻,她肥大的像南瓜一样的脸上放射出同情与怜悯的光芒,她并不是个真正凶恶的女人。做居委会工作就得靠她这样泼辣野蛮的女人,不然镇不住人,特别是在矿区。
居委会主任的肿眼泡鼓鼓地问哑巴:
“你真的怀孕了?……你真的要做流产?”
当她发现并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同哑巴交流后,立刻又指着纸条上哑巴的字说,你要这样吗?哑巴领会地点了点头。
这时,我从侧面看到纸条上的字:我请求政府帮我,我不要孩子!
看到这一行惊人字句的同时,我把目光转向了哑巴的肚子。居委会主任向一个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立刻上前掀起了哑巴的衣服。
哑巴是真怀孕了。她的肚子象顶着个大皮球一样,大皮球上布满了道道黑纹。那是女人的妊娠斑。
这时,一直在默不作声的瘦高男的母亲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前,这可怜的寡妇,一会看看哑巴,一会看看居委会主任,她猜不透她们在说什么,她的脸上布满了紧张与不安。
“不是俺孩子干的,不能随便冤枉人啊!”
居委会主任把脸迎向她,像是会变脸似的,对着这个坏蛋母亲立刻呈现出凶狠的面容。
“别说话。——坐下。”
“跟我来!”居委会主任用命令口气指挥我到了另一个房间。
没等我找地方坐下。居委会主任便说,你是不是也上了王秦川的当了?他是不是把你也睡了?
她的话说得太粗鲁了,太难听了。
“我不认识王秦川。”
“算了吧,别装了。俺们早都注意到你了。——你长得文文气气的,一到他家,邻居都反映过来了。”
居委会主任原来也是个河南人,刚才撇的普通话还挺正宗的,我还真没听出来她是河南人。号称小河南的秦州城,来矿区的河南人最多,官方的语言当然非河南话莫属。矿区应当算是第二个河南省吧。
“我可给你说噢,闺女!”居委会主任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这个王秦川实在太不争气了,他爸爸原来还是矿上的英雄哩,在那次大事故中,他爸一口气抢救了好几个工人弟兄,最后,他想往井口爬,却没有力气了,憋死到井下了。谁知孩子们却不争气。一个比一个孬。——你看那王秦川,那么瘦,瘦得跟狼似的,那他是吸毒吸的哩。——好闺女哩,这些你肯定都不知道吧。”
我哪里会知道呢,哪里能想到呢。我目瞪口呆,惊得像木偶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比刚才的哑巴还不如了。
“王秦川,他吸毒还贩毒,身上的麻烦多的很,公安局正在抓他呢?”居委会主任继续说,“你要有他线索可要说出来,不然那就是窝藏呀。”
我晕倒了。我只看到居委会主任肥厚的嘴在一张一翕,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觉得身体沉重,头像灌了水银一样成了白花花空洞的一片。
我眼冒金星。
不,居委会主任把我带到了山上的公园,她让我指认王秦川。我眼前全部是公园舞场里扑朔迷离闪烁不定的灯光,我向灯光走去,瘦高男就在灯光深处向我招手,他做着华丽而夸张的动作,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细长的腰身扭着,像泰国人妖那样呈现着妩媚又恶心的表情。来呀,来呀。他伸出尖利的爪子来抓我。我攒足力气,一耳光朝他打去。
我不知道,哑巴的结局是什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有没有流产掉,是居委会帮她做了流产吗?她后来又去了哪里,在以后的人生中,她还会不会遇到伤害她的人。这个小胖妞,圆圆的白白的脸,可爱的小短腿,以及后来的咿哩哇啦比比划划,从此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占据着一个位置。每当我后来犯病的时候,她就那么跳出来,张开明亮的眼睛和我说话。
我总是心神不宁,因为我担心会不会像哑巴那样也怀上了瘦高男的孩子。
偷偷地跑去医院做检查,没敢到矿医院也没敢到市医院,这两个秦州的大医院,每天总是象过会一样人流如潮,我怕碰到熟人。如果有人在妇科的门口或者挂号室的地方碰到我,我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谎话蒙骗过去。我知道我是一个不会说谎话的人,我一说谎必漏馅。当我说假话的时候,我是不敢看对方眼睛的,我会心慌,手足无措,视线不知道该落在哪里。这种时候我感觉是非常狼狈的。我是端庄大方的人民教师,我怎能给别人留下贼眉鼠眼的印象呢?
我在大同桥一个私人诊所那里做了检查。那里的卫生条件实在不敢恭维,但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大夫还算温和。她一定见识了太多类似我这样的未婚先孕的女子。她见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男人来陪,便洞悉了我的身份。她的眼睛和语气似乎含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嘲讽。
她动作熟练,让我躺在一张高高窄窄的床上,拉上白帘子,命令我脱掉裤子。我照做了,两只大白腿裸露在她的面前,她又命令我脚蹬在床尾一边一个的圆环里,我又照做了。这样,我张开两腿,最隐秘的地方完全展示在她的面前。我第一次做这样的动作,感觉非常羞耻。
她带着有点发黄的薄皮手套,举着两只手,目光沉静,麻木不仁地看着我。在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按在我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插入了我的阴道。准确地说,是两根指头插了进去。我不知道究竟用是哪两根指头,只觉得它们在里面探来探去,象钩子一样要钩出点什么来。此刻,我的阴道,不再是那个神秘的女性的器官,温暖,湿润,有弹性,有灵气,有生命。会吞吐,也会呼吸,是上帝最精美神奇的创造。
此刻,在女大夫的手指下,它不过就是一个机器零件而已。它是个下水道,有什么东西掉到那里面了,需要用工具把它弄出来。
女大夫的手在下水道里肆意地搅来搅去。每搅一下,我就觉得我的肠子要被她拉出来了!这哪里是在检查,简直是在上刑。女人啊,千万不要怀孕,再不要受这种酷刑了。
我感觉极不舒服,想起身,女大夫冰凉而沉重地按住了我。她还在往上探,往上抠,她究竟要在里面找什么东西呢?还是不怀好意在故意整我?
我终于吐了,黄水从我的胃里阵阵地往上涌。与此同时,女大夫抽出了插在我身体里的手。像一根嵌在牙缝里的刺终于被挑出来一样,我一阵轻松,跳下了高床。
女大夫命令我清除我吐的秽物,然后,又以职业性的身姿走到了外面。我紧跟着过去,站在她的面前,惴惴不安地看着她在病历上写东西。其实,我也根本看不懂,只是那样看着。
终于,女大夫抬起了头。
“你没有怀孕!”
“真的吗?”我掩饰着惊喜问道。
“现在这社会成什么了?没结婚就发生关系,一个个都不自重,整天都是来打胎的。也不知道父母是咋教育的。——嗯,你还好,没有怀上。”
女大夫一边嘟囔着一边递给我一张交费单,我一看,250元钱。
这么贵!女大夫看出我的意思,说道:“你没有怀孕,收二百五,你要是打胎,我收的更多呢!这比大医院少多了,医院做个流产,二千五也挡不住。”
我交了钱,只想赶紧离开。
女大夫一边接钱,一边又嘟囔:“唉,社会瞎了,把人都变坏了。以后可要小心哩。男人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他们只想自己快活,哪管女人死活呢,女人做流产,是很危险的,我也是要担很大责任的,这点钱也是很不好挣的。”
我什么也没说,推开诊所的推拉门,冲进马路上,截了一辆出租,迅疾地坐进去,啪地关上车门。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多停留一分钟。
“去哪?”司机问我。
“去西安!”
不知道我为何会说去西安。西安并没有我的亲人。
“送去还是来回?”
“来回!”
“来回二百,送去一百,——走不走?”
“走!”我坚定地说。
绿色夏利车从二马路穿过秦州城,到达川口桥,从川口桥上了高速。
“是去西安买衣服吗?”
“我不买衣服!”
“看你这么个气质,想着是去买衣服呢?”
“你能不能别说话!”我怒斥着年轻司机,司机便一声不吭了。
此刻,我需要静,需要思考,需要反省。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以来我都做了什么?
我需要风,需要雨,需要一切能洗净吹干我的东西。
我让司机打开窗户,风果然进来了,它们细密地刮着我的脸,扬起了我的长发。春天的风,好舒畅。
路过耀州窑博物馆,巨大的倒流壶一闪而过。到了秦州新区,刚刚开发的秦州新区,在大块的青苗地里,座座高楼在长臂铁架下正在一点点升高。
过了赵氏河大桥,黄土高原的地貌就结束了,一望无际的关中大平原展示在眼前。高大的白杨树刷刷刷地一掠而过,远处春天斑斓多姿的气象尽情呈现。大地被分割成一块块的田地,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也不时闪过。噢,大自然总是什么也不说,而悄悄地变化着。在冬季,只剩下黑色的枯枝看起来就要死去的树,到了春天,居然又开出绚烂繁盛的花。
司机放了一首歌:一个女孩名叫诗意,心中有无数秘密,因为世上难逢知已,她必须寻寻觅觅,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早已经写着孤寂。
恰恰是邓丽君的歌——“诗意”,琼瑶电影《一帘幽梦》的插曲。那个时候象我这种人,自然也是琼瑶小说的迷恋者。现在我才知道,其实,女孩长大后,特别是在青春期,是不宜读小说的,特别是类似琼瑶这种虚幻的空中楼阁般缥缈的爱情小说。这种小说严重脱离现实,对不谙世事的女孩是一种残忍的欺骗。血淋淋的残酷现实,被美丽的锦缎覆盖着,等到撩开锦缎大失所望大吃一惊之后,人生已不可能再重复了,且错误的后果已深深楔入生命的履历几乎无法更改。
邓丽君总是有那么大的穿透力,她那饱满的忧伤,像绵绵春雨一样的哀愁,瞬间包围了我。一颗敏感软弱的心被词曲射中,我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小司机不再干扰我,只管开他的车,只是当我猛烈抽泣的时候,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仍然目光淡然地开他的车。
我就这样一路哭,哭着到了西安。
“我在什么地方等你?”
在张家堡,司机问我,他以为我要下车。他的问话真像一句歌词。
“我哪里也不去,现在就掉头回去!”
小司机还是没说什么,掉了头往北走去。也许,他见了太多这种神经质的女人,来不知为何而来,去又不知为何而去。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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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主编:丹凤晒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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