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下海(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八章,主播:沉默的人)

第八章 下海

进入九十年代,“下海”这个陌生的词语,第一次越过长江,越过秦岭,从率先开放的南国都市漂落到了我们这个西部小城。

这个时候,一些奇奇怪怪的公司在一夜之间突然冒出,就像雨后的地面上突然长出的一大片草一样。

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突入其来的鞭炮声响,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之后,便见一个堂皇而华丽的大牌子被高高挂在了某一处房子的大门口上。紧接着,红绸飘舞,彩旗飞扬,一群人欢呼鼓掌。然后,鼓掌欢呼之后的人们又勾肩搭背相互簇拥着来到一家饭店,觥筹交错之中,杯盘狼藉之下,人们自然喝得醉薰薰的,喝得东倒西歪的,喝得红光满面的,喝得酒气冲天的,人们既激动又兴奋。

这是公司的开张的大喜日子,这是发财致富的机会到来的时刻,不能不庆祝,不能不喝酒。

在秦州这样的小城里,走在街道上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看到马路边这番振奋人心的场面。

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湿不翻。市场经济的大潮终于渐次席卷到了这个小小的内陆城市。人们跃跃欲试,竟相在这个未曾接触过的充满诱惑充满无限神秘的领域里一试锋芒。

在秦州市中心的文化广场上,一场别致的“欢送大会”令有些人意犹未尽,令更多的人心潮难平。此刻,秦州市以及下辖三区两县正在为72名辞职经商的公务员“壮行”。

据“秦州日报”报道,此次公务员下海要同原机关“挥剑斩情丝”,这批平均年龄为40.3岁的公务员在未来3年内,将同原机关脱离关系,工资,待遇不再享受,若创业不成方可打道回府……

秦州市副市长气宇轩昂地站在那悬挂着“全民创业动员大会”的横幅前,一点也不罗嗦:当前,公务员离岗创业改革的已向秦州全市推广!……我们的好多企业撑不下去了,不是因为产品不好,而是缺乏高素质人才,公务员平均素质较好,由他们来解决企业发展过程中的人才瓶颈问题,是我们的必然选择。

副市长最后说道:不升官,就发财!

一个腰有些微驼的公务员走到台前,左手交上辞职报告,右手接过了宜子县陶瓷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聘书。

王长安病了。他得了一场怪病。

在我走后不久,王长安卷起铺盖到三十公里外的阳县下乡。在乡下,他一直头痛不已。起初,他以为是农村的窑洞太凉,受了寒,没有太在意,听一个乡医的建议吃了一些清热解毒的药。半个月后王长安突感不适,一头栽倒在窑洞里。 乡干部把他送到了医院,可是他一到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至到见到我。

他在医院里一直高烧不退。

过了几天, 他的脖子底下开始溃烂,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从里面流出又臭又黄的脓液。

医生从没有见过这种怪病。怪病令王长安的头总是又晕又疼,一起身就想摔倒,舌头上起了许多小泡,而且口也在发臭。

吃了一个星期的药,不见效,浓口还是止不住,又臭又黄的东西还是不断地从脖子底下流出来。

各项检查之后,大夫的结论不一。

会诊室里,有大夫说是结核,因为王长安的父亲前几年就得的结核病,医生考虑可能有家族史,有的说是淋巴炎,最令人恐怖的是有个大夫说王长安得的是恶性淋巴癌。

后来,王长安在西安又作了进一步的检查,西安的医生排除了癌症的可能,说王长安得的只是淋巴炎。需要做一个小手术,消消炎,把那溃烂的伤口缝和便没事了。

后来的情况果如西安大夫所言,王长安做了手术,溃烂的浓口止住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王长安还没有做手术。

我陪王长安在医院里做了手术。

手术很简单,听医生说,不算复杂。

但是这场莫名的怪病,却让王长安对我、对自己、对我和他的婚姻有了新的感悟。

当他听说他得了绝症的时候,他的确想起了我。想起了我跟他在一起的种种。他第一次流了泪。于是,才有了那封信,那封不寻常的信。

后来,他知道自己没事了的时候,但他还是愿意把那封信寄出去。

而我,由此也看到了王长安的内心,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是需要我的,他并不想跟我离婚,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

在我陪他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他不再对我发火。

每当我坐在他的床前的时候,他总是掀开被角,拍拍床,望着我。他希望我能坐进他的被窝里,我真的这样做了。我坐了上去。脚对着他的脚,他的脚很热,我们也是头一回脚对脚这样坐着。他靠在医院铁床的床头上,我没有可依靠的,身子前倾。

他用他的大脚指顺着我的脚脖子往上滋溜,一直滋溜到我的下腹,把脚停在了那里,又轻轻地晃动着,旋转着。回应着他,我把我的脚也悄悄地放在了他的大腿根。那里有一个又温热又柔软的东西在我脚底下微微地颤动。

他偷看了一眼同室的病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他发出难得的浅笑。那笑容很耐人寻味,有许多不可言传的东西蕴含其中。又暧昧,又迷人。跟着他的目光我也朝旁边看了一下,然后像他一样笑了。

他还是没有太多的话,看来,当着我的面他不善表达,他是一个善于用纸来表达的人。但他的目光是温和的,渴盼的。这样的目光摇荡着我的心。我们互相望着对方,他还在窃笑,我也在笑。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这样亲近,这样心有灵犀。

医院里到处弥漫着的白色映照着我们的心,我们的心是如此宁静,如此纯洁。

王长安,这个貌似强大的人,其实也是很容易被打垮的,不是吗?他之所以突然得了这个怪病,还不是因为他心理压力太大,火气太盛之故。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留在王长安身边,不再离开他。

女儿在我们身旁蹦来跳去,她要和我玩数字游戏。花花绿绿的塑料数字摆在女儿面前,我让她闭上眼睛挑数字,并且猜她挑中的数字。不知为什么,女儿常常会挑中0、4、7这几个数字,这令我的心多少有些颤颤的,在我看来,这几个数都是不太吉利的,女儿为什么老挑中这些数呢?还有“一”,也是女儿常挑中的。“一”是个单数,我总觉着这个数也不好。

我对女儿说,孩子呀,你有三个名字,一个叫王睿,一个叫王宝宝,一个叫王蹦蹦。女儿大声地反驳说,不,我有四个名字。还有一个叫“孩子。”

十一月的秦州城就开始下了大雪,一连下了几天,虽然,雪已经停了,但空气更冷。女儿在来的路上感冒了。

她不断地流着青鼻涕。但她毫不在意,流出来就把它吸进去。她一边吸溜着,一边说着话。

王长安问我,家里有没有咳嗽糖浆,我说有,女儿转回头对王长安说,她说有。王长安又问,有没有甘草片,我说有,女儿又对王长安说,她说她有。有没有感冒冲剂,我说没有。女儿又立刻说,她说没有。

她的样子把我和王长安都逗笑了。

“妈妈,大钱挣来了吗?”

“快了。”

“妈妈还要去挣吗”

“是的。”

“不,我不要妈妈去挣钱了。我什么也不要了。”

病后的王长安,不再沉迷于夜不归宿,东奔西走,瞎忙一气。

外面的气氛感染着他。

机关里好几个人都离开了单位创办起了自己的公司,科技局的一个干部,甚至还自愿到了一个企业里,当起了这个早就关门大吉发不出一分钱工资的企业的厂长。这个干部承包了这个企业,计划把原来的厂房改造成一个豪华的娱乐城。

还有一位旅游局原副局长,未离本行,自己开了家旅游公司。他还起草了一份规划,谈到了所谓以“耀州窑”为中心的陶瓷文化游,以玄奘圆寂地玉华山为中心的宗教文化游,以“药王山”为中心的医药文化游,以关闭矿井为中心的煤文化游等等。他的规划洋洋洒洒几万字,几乎涉及了秦州历史和当代文化的各个方面,陈述也相当地详尽,颇得领导赞赏。

王长安也开始按捺不住。

他躲在家里,神情严肃,眉峰紧锁,一根根地抽烟,随着烟雾的徐徐升腾,一个重大的决定在他的心里慢慢酝酿成熟。一盒烟很快被他吸完,他掐灭了烟头,猛地站了起来,朝面前的茶几恶狠狠地击了一拳,大声地叫了一声,“好,就这样!”

此刻,他早早回到家里,和一个叫做顾矿山的人关起门侃侃而谈。

顾矿山长得高高的,瘦瘦的,非常精干利落的一个人。他是秦州某农副产品公司的经理。王长安用从办公室会议桌上踅摸回来的残酒剩烟款待他,用花生米和羊杂碎招待他,两个人吃着,说着,喝着,谈着。气氛相当融洽,神情异常高兴。

他们在说什么?王长安怎么会突然认识这个农副公司的经理呢?他们素不相识,素无来往的。

王长安上厕所的功夫,顾矿山喷着酒气,对我说:“弟妹,好日子来了,以后你跟长安两个再也不用为钱吵架了。”

“咋回事,你说这是啥意思?”

“长安下海了,他不在政府机关呆了。” 顾矿山说着,往嘴里扔进一颗花生米。

“什么,长安不在机关里干了?那他准备干啥去?”

“当经理,你家的长安现在是经理了。”顾矿山说着又灌进一口酒。

“为什么,是人家不要他了?把他精简了?”

“不是的,弟妹咋这样想哩?谁能把长安精简掉,是长安自己要求的。”

顾矿山告诉我说,秦州市政府最近下发了一系列的文件,要求各部门,各单位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创办实体,各部门,各单位都要根据部门特点创办一个实业公司,抢滩创市场,为进一步开拓市场经济之路,作好示范,开好头,带好路。

其他的部门早都动起来了,就属农业部门行动慢。现在农业部门经过研究,决定成立一个果工商实业公司,搞苹果生意,把满山遍野,一家一户的苹果收购起来,然后销往南方市场。

秦州这个西北的小城,五十年代曾以盛产煤炭而出名,号称“煤城,”但随着煤炭资源的逐渐衰竭和几大矿井的相继关闭,另一种新的产业又异军突起,渐渐地超过了煤炭而成为秦州新的支柱产业。那就是苹果。

奇怪,这样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渭北小城,境内沟壑纵横,梁峁残塬绵延百里,却被专家称为地球上最佳苹果适生区。据说,中国农业科学院的专家经过多年研究,认为秦州地区海拔高,光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具有生长苹果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因此从九十年代开始,秦州的各各乡村便开始了大规模的苹果种植,加上政府的大力倡导,一时间,黄土高坡的广阔梁塬之上,到处果实累累,苹果飘香。

“好殷老师哩,你不知道,咱这烂熊秦州啥啥没有,两岸都是山,活活一个夹皮沟,没想到咱这的苹果在南方却值钱的很着哩,咱一块钱能吃一篮子苹果,南方人,一块钱只能吃咱一个苹果。”

顾矿山从地上捡起一个什么东西,举在手里。

“就这球大个苹果,不咋咋,落果,南方鬼子也抢着要哩。”顾矿山看来是喝多了,说话有点肆无忌惮了。

顾矿山又说:

农业部门的领导认为,果工商实业公司的成立,不仅能完成了市上布置的重大任务,而且项目选得也很准,对于秦州苹果产业的发展必将产生深远而积极的影响,起到不可或缺的带动和促进作用。

市上已经批准了农业部门的项目,并拨专款20万元给果工商公司作为起动资金,市上并且希望农业部门的果工商实业公司通过几年的发展能够逐步成为秦州市乃至整个秦北地区苹果产业发展的龙头企业。

果工商实业公司现已在工商局注册登记,名称为:陕西秦州秦丰果业公司。

王长安被任命为经理,顾矿山从农副产品公司抽调过来任副经理。

“殷老师,下海没啥害怕的,其实现在市场上做什么事情都很透明,我一年要比别人多卖两车皮枣,靠的不是关系,而是自己的经营能力。”

顾矿山在农副产品公司呆了十多年,亲历农副产品公司的成长,熟悉经济运作,一直想亲自试把水。

原来如此。

这么大的事,王长安竟无一言透露于我,他瞒我瞒得像铁桶一般。

晚上,我跟王长安说到这个事,问他万一公司没办好,也回不到单位上班了,怎么办?

“要奋斗就要有牺牲!”

王长安不假思索地说:

“回不去就回不去,我还不想回去哩,就喔几个钱,能干啥嘛,有啥意思。公司办好了,叫我回,我还不回哩。”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王长安挥舞着手臂,大声地朗诵毛主席的词。

很快,司机小牛来送王长安的东西,小牛说,王长安已经不再到单位上班了,秦丰公司在十里铺的文化宾馆里租了几间房子,王长安正带着人收拾房子哩。

“下海这个事,你们单位的人是不是都抢着去?”我问小牛。

“谁去哩?单位里没人去,叫谁去谁都不去,领导开了好几次会了,动员了好几次了。长安人家自己要去的。……嫂子,在机关里好好的,操喔心干啥?再说,说不定政府想趁这个机会把人精简掉哩。走时容易,回来就难了。”

小牛又说,秦州“赶”公务员下海,打着“鼓励创业”的旗号,据别的司机说,醉翁之意在“精兵简政”。那个经贸局,是由原来的四个局合并过来的,一个正局长,八个副局长,局长坐下来有一桌子人,干部还没局长多,有的副局长连分工都分不到。那么多人吃皇粮;一个科技局,科级干部的平均年龄比一把手还大,新鲜血液多年进不来……

市上领导说,土地可以一夜之间分给农民,工厂也能在一月之内改成民营,但机关这块堡垒,却走不出精简不断膨胀不断的怪圈。  秦州市领导的如意算盘是:经过3年扑腾,企业能否“活”将基本见分晓,能赚钱的就不再恋栈,当老板去了,回来的也算熟悉了一趟市场经济——“鼓励公务员创业”就能成为机关干部另一条退出通道。

“那你没把这个话给长安说说。”

“我几个人都给长安说过,长安不听,不过,也许真是个好事哩,要是挣了钱,我这些人说不定还后悔哩。”

我把司机小牛的话告诉给了王长安,王长安说:

“你知道个啥嘛?我咋能跟别人比哩,人家是啥情况,我是啥情况!你没看咱这日子过成啥了。再说,单位里除了我,还没人能弄成这事哩。”

王长安也许是对的,家里的日子过得也的确太不像样了。成天吵架,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钱。本来,王长安是个小干部,我是个教师,听起来好像也不错,但是负担太重了。像我父亲说的,一家富挡不住百家穷。我和王长安身边尽是些穷亲戚怎么能过好?父亲的病,大伯的病,弟弟妹妹的事,爷爷奶奶的事,哪一样靠工资都完成不了。何况我和王长安也不富,三个核桃两个枣的微薄工资钱也只够我们自己糊口而已,如何能救济那么多的人呢?

王长安靠山山倒,靠水水枯。事实上,王长安从来也没靠过谁,而靠他的人生来就有一大堆。

另外,王长安在单位里工作越来越不开心,按说参加工作十年了,却还是一个最底层的小科员,最近他更加心烦,抽烟抽得更凶了,劣质的烟,他一小时就能抽一盒。

听说他的领导公开宣称一个科长两万块钱,以王长安的情况拿两万块钱去买一个科长,简直是疯了。

不过,王长安买不起科长有人能买得起,王长安不愿意买有人愿意买 。王长安原来的老科长退了之后,王长安指望这个职务能给他,但是领导却一直压着不动。领导有次借着醉酒放出了二万块钱的口风,王长安就知道没戏了。

果然,刚来没几天的小哲当上了王长安的科长,小哲也不是什么大学文化,听说初中都没毕业,起先不过是某个集体企业的出纳,后来却不知怎么调到了机关。

但是,小哲上进心强,为当官不惜血本,靠着家里的支持,拿了二万块钱送给了领导,结果小小年纪却当了王长安的科长。

小哲写材料不行,连王长安的那两下子也没有。单位里的重大材料,小哲让王长安去写,王长安到处找相关资料,跑各单位,星期天还跑到图书馆去翻报纸,连着几晚上不睡觉,好容易写好了材料,领导说让小哲把关,小哲接过材料,一个字也添不上去,就说太长了,拿起笔,装腔作势地划掉几个句子,然后交给打字员重新打印。小哲拿着打印好的材料,亲自交给领导,大言不惭地说是自己写的,领导就又表扬了小哲,批评王长安,说王长安不认真,糊弄领导。

另外,小哲知道王长安水平比他高,脾气又不好,担心王长安不服他。就常常日弄王长安。好几次有领导参加的会议和重大活动,他故意不通知王长安,让领导对王长安有看法,借领导的势力来修理王长安。

有一次,王长安给小哲写了条子说是去基层搞调研,小哲当面同意了,还在条子上签了字,结果领导问到王长安的时候,小哲却说不知道。王长安一个月的签到费白白地被扣掉。

王长安心里很憋气,差点跟小哲打了起来。本来是小哲先拍桌子的,可小哲却先跑到领导那告王长安跟他打架,领导又把王长安批评了一回,让王长安给小哲道歉,王长安死也不低这个头,结果又得罪了领导。

小哲一方面给王长安布置材料,让王长安连夜赶写出来,却又故意把王长安需要的报纸、资料锁起来,不让王长安看。王长安向小哲要,小哲就说没见,不知道。

王长安想把小哲的作为反映给领导,又怕领导说自己群众关系不好,更得不到提拔,请假到图书馆找资料,小哲又总是刁难,不签字。王长安干脆不打招呼,心想只要把材料写好就行了,却又中了小哲的计——小哲正好宣称王长安不遵守制度,随便就不到单位来上班。搞得王长安左右为难,苦不堪言。

小哲有时还贼喊做贼说王长安把报纸拿回了家。

“啥人嘛,素质咋这么差!”小哲一本正经地说。

还有司机小牛。小牛本质上算不得坏人,听他自己说还打开冰凌从水库里救过人。但是小牛身上最能体现机关权力文化的特质:有权就是爷,没有权,连孙子都不如。在小牛眼里,领导器重谁,他就跟谁走得近,跟谁套近乎,说谁的好话。反之亦然。

王长安无职无权,又经常挨领导骂,所以,小牛也从不正眼看王长安。小牛的车虽然是单位的,但王长安从来没有坐过一回,就算是领导吩咐的公事,小牛也找各种借口不拉王长安,有一次,王长安明明已经到了车跟前,小牛却突然把车开走了。王长安问小牛,小牛就说没看见,等你那么长时间,还以为你不去了呢。小牛开着空车,在路上跑来跑去的,看见王长安在路边,从来没有主动停下来,捎过王长安一回的。

小牛大概觉得,拉着领导跑来跑去,是他的荣耀,要是像王长安这样身份低微的人,坐了他的小车,简直是对他的辱没。

说起来,王长安从来没有得罪过小牛,有时还委曲求全地讨好小牛。王长安到一个落户秦州的台湾农业企业去调研,尽管小牛一再催促,很不耐烦的样子,但是王长安还是把台湾企业赠送的四盒玉米饼干全部留给了小牛,自己却一盒也没有舍得拿。

据说小牛在原来的单位也很势利,单位重组后没人愿意要他,找到现在这个单位的领导,领导知道他的底细,也不太喜欢他那委委琐琐的样子,征求大家的意见,好多人当时都反对,但是王长安却替他说了好话。后来,小牛又积极要求入党,他的入党材料全是王长安替他写的,机关工委派人来调查,王长安又说了他好话,机关工委出的有关党的知识的考题,也是王长安提前替他拟好答好的。

但是,小牛却根本记不住这些,也许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记住这些。

没多久,王长安跟领导说了几次想用小牛的车拉父亲到阳县一个老中医那看病,领导倒是答应了,说让再给小牛说一说,提醒一下。小牛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冬天里,还下着雪,王长安一早就把父亲叫起来,生怕错过了小牛的车。王长安和虚弱的父亲站在马路边的雪地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总算等来了小牛的车。王长安搀着父亲热巴巴地迎上去,小牛却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撂给王长安一句“坐不下了。”一溜烟就又把车开走了。

王长安的父亲本来就又病,这一气一冻不打紧,当场又开始猛咳猛吐,他边吐边对王长安说:“狗日的,你单位都是些这号子人,不给他们干了。”

第二天,王长安把这事给别的人说了,小牛知道了,却一点也不觉得理亏,反倒撵到王长安跟前,对王长安说,单位的车又不是我的车,你有钱不会去打的,不过就二十块钱嘛,何比要占公家的光。

王长安其实并不是专用小牛的车,小牛到阳县本来是有公事,另外还拉了个人,只是捎一下王长安的父亲而已。

机关里处处是陷阱,还要学会摆样子,做花架子。有事没事,也要装个忙忙碌碌,跑前跑后。

那个小哲,白天跟人喝酒划拳,称兄道弟,晚上却跑到办公室装作加班加点。

沉闷又呆板的王长安根本学不会这些。

小哲表面上装豪气,骨子里却狭隘不宽容。王长安并不挡他的路,他却必欲置王长安于死地一般,只要看到领导一有提拔王长安的意思,小哲就立刻联合其他的人说王长安的不是。又暗地里写匿名信,捏造不实之词诬陷王长安。

他把什么脏水都往王长安身上拔,说王长安“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

小哲还总能冷不丁地给王长安以难堪,令王长安防不胜防。

王长安的职务十年来纹丝不动,死水无澜,年龄一天天增长,环境一天天恶劣,希望也就越来越缈茫,愿意理王长安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单位里集体聚餐,别的人呼朋唤友,“李科长”,“张科长”声声不息,却很少有人愿意叫一声王长安。

像小牛这样的人能够把盒饭不辞辛苦每天送到领导的房门口,在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声声叫着,“领导,饭,饭。”却对叫一下王长安极其吝啬。

到最后,连单位里即将退休的保管也时不时地流露出对王长安的藐视。王长安从他那里领本稿纸,他也极不情愿,冷冷地对王长安说,没看忙着哩,过几天。

王长安内心的痛苦没有人愿意去听,也没有试图去理解他,体谅他。他家里那么困难,实际上,除了后来调走的那个同事,单位里的人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过问过。

偶尔有人问起,在王长安听起来也是在嘲笑他,笑话他。

王长安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无助,他承受着瘟疫一般的隔离。

市场经济讲究公平竞争,不需要请客送礼,不需要偷鸡摸狗,不需要搞歪门斜道,真正有本事的人只有在这个舞台上才能一展才华,在这个平台上才能一试身手。

卑微的地位、压抑的心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了提升和施放,潦倒不堪的家境,捉襟见肘的生活唯有通过这样的途径才能得以改变。

就这样,王长安义无反顾地,以无以伦比的热情和无以伦比的期待下了海。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黄立春 :网名沉默的人。企业退休员工,一个充满阳光的老男孩。爱好广泛,更喜欢用自已的声音,赞美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晒丹凤,你也可以秀

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诵读顾问:海俊

主编:丹凤晒晒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支持:淮安文学坊    无言年华

                 温暖相见        家在商洛

                 大乾州           新新文学

                力荐悦读         松风阁语

(小说《婚后不言爱》封面)

作者往期文字阅读:

东篱‖处长(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之第一章:处长,主播:宋爱华)

东篱‖老阴天(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二章,主播:北风吹)

东篱‖断指(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三章,沉默的人诵读)

东篱‖处女(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四章,少兰诵读)

东篱‖第三任父亲(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五章)

东篱‖舞场(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六章)

东篱‖瘦高男(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七章)

东篱‖冬夜(铜川女作家东篱长篇小说《香》第八章)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