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陈望道话说“混蛋字”

说起来也真快,望道先生仙逝已经二十多年了。论资历,他是中国最早的那批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是中国共产党的筹建者之一,是《共产党宣言》第一个中文全译本的译者,可临到成立共产党时,他却没有参加。我曾有机会当面问他为什么会没有参加党的一大,望道先生回答说,是因为“与独秀意见不合”。他说,“独秀的作风很独断。那时他负责上海大学,但是要到广东去,便写了一张便条,叫人交给我。条上写'望道先生:上大由你负责。独秀。’其他什么交代也没有。这样的作风,很难同他合作。”从他的传记材料看,他负责上海大学是在1923年以后,但他那次说到此事时,给我的印象却是在党的一大开会之前。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进入复旦大学读书时,望道先生是校长,但他仍要抽出一些时间为同学作学术报告。记得真切的,是他讲刘半农的“混蛋字”那一次。那回,他是讲研究方法,讲到罗列材料不是科学研究时,举了刘半农的例子。

刘半农是五四时期的一员骁将,后来从事语言文学的研究。1926年,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打雅》。这题目是什么意思,我不曾弄得明白。或许,中国的训诂之书以《尔雅》为最古,此后,训诂之书便多以“雅”名,如《拾雅》、《埤雅》、《选雅》、《小尔雅》等等。半农先生释“打”,故戏称《打雅》。也或许,“雅”字本有排列成阵的意思,半农先生把“打”字的用法排出了一百多种,所以就叫《打雅》吧。

就是在这篇文章中,刘半农称“打”字是“混蛋字”。他说,“打”字从“手”,“丁”声,其原义当然就是“打一个嘴巴”、“打破饭碗”、“打鼓骂曹”的“打”。但是,刘半农说,“打”字又有许多与它的原义不相干的意思。他一口气列出了一百种。如:

打电话,用电话机说话也。

打电报,拍发电报也。

打算盘,考量也,计算也。

打结,挽成结也。

打酒,买酒也。

打秋风,想些法儿敲人家一个小竹杠也。

打听,探听也。

打扰,叨扰也。

打坐,静坐蒲团也。

打诨,说趣话哄笑也。

打招呼,互相招呼也。

打毛巾,绞毛巾也。

打杂,做杂事也。

打灯谜,猜灯谜也。

此外,还有打赖账、打票、打官司、打雷、打通、打点、打主意、打岔、打伙、打量,等等,等等。刘半农列举了一百种之后说“打住”,这就又有了第一百零一种。据他后来说,他收集的有关“打”的用法,多到八千多条。因此,他说,“我们中国语里,这'打’字也就混蛋到了透顶。”

望道先生举了刘半农的说法之后评论道,就是关于一个字的研究,研究的态度不同,方法不同,结果也会大不相同的。于是,他将各种“打”字的用法做了归类,一共得出五种用法:

一、作动词“打击”用。例如:打钟、打鼓;

二、作没有独特观念的机动动词用。这种机动动词,可以取代一些有独特观念的动词。例如,打水,打代取;打鱼,打代捕;打牌,打代玩,等等。

三、作动词添衬用,用以构成复音和加强后面那个字的动词性的。例如,打消、打算、打扮、打扫……。

四、打字作“从”字解,例如,“打那儿来”。

五、打字作量词,如,一打铅笔。

望道先生最后评论道:单单罗列材料,不是研究。材料是供研究的。要对众多的材料分析、综合,得出规律性的结论,才算研究。所以,半农的办法不是科学,我的办法才是科学。他的这番话,讲得斩钉截铁,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直到今天,他讲话时的神态还能活动在我的眼前。

在今天,当着许多以传抄罗列材料为能事的“科学著作”堂皇地陈列于书架的时候,我又一次记起了他那斩钉截铁的结论:半农的办法不是科学,我的办法才是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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