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25日 星期一 第A08版：月光城

腊月，风渐寒，钻进衣服的破洞里，针刺般的疼。堂屋里，平日吱嘎作响的老门板，被掀了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老老实实，作了裁缝的台面。天空中雨丝不断，淡褐色的云层中漏下一片乳白，似乎屋后大青山里流散的岚。
　　裁缝是一位中年妇女，邻村的，长得挺好看，有岚一样的风韵。端庄的圆脸白里透红，挂着笑，如同冬日里一抹春风。一头短发垂在脖颈上，丰腴的腰弯下来，一侧的青丝渐次垂下，像半开的折扇。裁缝下意识地勾起中指，把散下来的头发撩在耳后。那张白皙的脸上，眉黛唇红，仿佛门前渠道边绽放的芙蓉花。
　　裁缝把我拨转来，像翻一只烤红薯。她拿起细长的布条一通比划，我的年轮便写在了本子上。当然，还有我身上的泥土。末了，我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盯着裁缝看，硬木的裂纹磕得屁股生疼。裁缝低着头，在布片上画了几道黄线，咔嚓咔嚓，大剪刀把布匹裁成很多条条块块。堂屋里，布匹漫天飞舞，我单调的童年也在梦境里到处飞扬。
　　布是褐色的粗布，每年都是，就像年复一年的日子，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新鲜感。没有生气的布在裁缝手里是活的。她剪开一个口子，抬起柔得柳枝一般的胳膊，两边一拉，布匹发出“刺啦”的撕裂声，清脆，畅快，就像给逼仄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
　　裁缝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撕开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一种破旧立新的豁然气象。多年后看《红楼梦》，晴雯矫情地撕扇，一折一折地撕，撕的不只是性子，还有社会的情绪。裁缝不是晴雯，她的心思全在没有色泽的布上，转承启合，点染皴擦。大剪刀的咬合很有金属质感，每一刀似乎都在和旧时光诀别。
　　我蜷缩在走廊的草垛边，把吊在肚脐上的衣角往下扯了扯。这衣服是前年做的，当年穿在身上的时候，衣服宽大得像唱戏的戏袍，我走亲戚的时候，谁都要嬉笑一番。为此，我埋怨了爹许久。爹说，你还要长个呢，这衣服可以穿几年。爹就是这么打算生活的，紧巴巴的手里捏着好长的日子，一节节，一寸寸。在他简单的见识里，生活没有恰到好处，必须要给自己留下足够的余地。但爹还是估计不足，一碗米汤饭，一把小青菜，不到两年的时间，我的个子竟唰唰地长开了。其实，那衣服早破了，也不知道咋地，肩上裂了一个大口子。妈找了两条黄布缝上，很像爬在身上的大蚂蟥。
　　裁缝麻利地忙碌，我心里流过一阵暖意，不觉笑出声来。旁边的大黄狗一惊，白了我一眼，咂巴咂巴嘴，继续闭目养神。我叼了一根稻草，也继续偷偷地看裁缝。堂屋里，缝纫机的踏板哐当哐当，密集的声音像新年的鼓点，穿过门前的谷坪，爬上桃树李树的空枝上。薄薄的阳光下，似乎庭院里春意盎然。裁缝神情专注，盯着疾走的针头，像盯一只逃命的蚂蚁。那一侧垂下来的秀发，随着踏板的节奏，一漾一漾的，味道足得像花鼓戏里的女伶。
　　缝纫机响着的时候，厨房里那口断了一只耳的铁锅，叮叮当当也在响。午时，爹把菜端上桌，菜碗比平时多了几只，全是少见的荤菜。每一碗都不含糊，满满当当，连配料都是难得的珍馐。裁缝婀娜地走来，一侧腰身上桌，顿了顿身子，韵味更足了。裁缝吃得很斯文，夹一小口菜送入嘴里，殷红的嘴唇间，一排皓齿慢条斯理地嚼着，每一口都不耽误春风般的微笑。我不能上桌，找个借口远远地站着，拼命呼吸空气里漏过来的香味。肠胃里，早已风起云涌，万马嘶鸣。
　　裁缝吃完，我下山猛虎一般，筷子如刀戟，狠狠地收拾盘中之物。要在平日，这种粗鲁的吃相要挨打。但这会不怕，裁缝在呢。再粗鲁的爹，也不会扫裁缝的斯文脸面。
　　冬日昼短。擦黑的时候，裁缝麻利收了工具，双手翻转轻拍了几下，笑着。老爹担起缝纫机和箱笼，一拐一拐地，消失在淡淡的夜色里。郭发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