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真正来纪念孔子,唯有替他脱下袈裟,除去外套,替他洗涤后人涂上去的香料油胶,还他一个适体轻快,才...
曹聚仁:生前倒霉,死后更倒霉的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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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曹聚仁著《文笔散策文思》 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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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郎士(AnatoleFrance)说得好:“人生而为伟大的人物,实为大不幸事:他们生前备受苦痛,及其死后,又硬被别人作弄,变成与其自身毫不相关的方式。”我们中国的圣人——孔子,他就是这样不幸的伟人之一;生前倒霉了一辈子,死后更倒霉,给这类人那类人当作这样那样的傀儡。
孔子的晦气,自世人硬派他做圣人起。孔子自己的理想成就是要做“君子”,他知道世上必无完人其物,生而知之的圣人决不会在世上出现。君子是有情感有理智的常人;人格逐渐陶冶,可以达到珠圆玉润的地步,做一个言行一致的常人。孔子生前所以到处碰壁,就因为他要保持人格的完整,要言行一致的原故。他死了以后,种种样式的修正派都出来了;孟子就是一个假托孔子来传食于诸侯的大政客。他特地把孔子的地位,捧得很好,替孔子造了许多谣言: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说孔子圣之时者也,说孔子集大成。从此以后,大家都效法孟子,凡是自己有什么主张,就不妨托之于孔子,叫孔子去当灾。
西汉初年,董仲舒、公孙弘那几位滑头政客,他们知道君王相信阴阳五行灾祸之说,就叫孔子穿起八卦衣来,说孔子作《春秋》,全是为汉制法,其中有许多微言大义。这套鬼话,清朝末年,康有为还用过一次。隋唐以后,孔子变成了章句的腐懦,好像孔子就是三家村的老学究。到了末代,孔子又变成明心见性,天天在蒲团打坐过日子的野和尚了。时代一转变,孔子就有一番不同的打扮;真的孔子的人格,被这些打扮着的外套所遮蔽,简直看不明白了。我们在孔子诞辰,第一个感想,就觉得他被打扮得太可笑;当大家在那里尊崇他为大成至圣先师的时候,又觉得孔子人格被侮辱得可怜;而自命尊孔的人,就是侮辱孔子、埋没孔子人格的人,我们又觉得他们的可恶。
现在要真正来纪念孔子,唯有替他脱下袈裟,除去外套,替他洗涤后人涂上去的香料油胶,还他一个适体轻快,才对得起这个千百年前博学的君子。若再替他打扮另一个样式,既诬陷古人的人格,又阻碍活人的进路,孔子有知,必在曲阜地下抱头痛哭呢!
我曾经细细读过《论语》,我也深深知道孔子之为人;《论语》里的孔子,真是非常可爱的,他老人家仆仆风尘,世态炎凉,看得很够了。假使他活在现在,我可以担保,凡是尊敬他、奉他为偶像的人,一定叫门房挡阻他进门,不许他开口。而他呢,也一定不愿意和那些人往来,在那些阔人门下低头;他宁愿皇皇如丧家之犬,不愿意伺候阔人的颜色,宁愿接淅而行,不愿意同流合污;这样的性情,在什么社会,能够容身得住呢?
他老人家最爱有真性情的人,换一面看,他最憎恶虚伪装假的人。也憎恶微生高的乞醯于邻,憎恨“其父攘羊,其子证之”的直躬者,憎恶无恶不作而高谈仁义的伪君子;所以说“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我们趁大家纪念孔子的当儿,请大家自己反省一下:你是他老人家所爱的人,还是他老人家所憎恶的人呢?你对他老人家叩头,他老人家还是厌恶,还是欢喜呢?你自己想想,真的不会脸红,那就对得起你自己,也就对得起他老人家了。
他老人家是一个“取人为善,与人为善”最能宽容的人,他说:“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他是一个哲人,他知道思想是各方面的;要限制别人的思想,不许别人用脑子,或自己不用脑子,让别人穿着鼻子走,那是人群的败类,所以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以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为仁之方也矣”。我们趁大家纪念孔子的当儿,也请大家想一想:你对于别人的思想,别人的主张,也能和孔子一样宽容吗?你的尊敬孔子,并非出于盲从而由于自发的信仰吗?
自来陷害孔子的,以汉代懦士为最毒恶,最无耻。图之说,五行之论,把孔子当作升官发财的敲门砖,且不去说他。即如自己假造了《孝经》,诬为孔子的主张,把一个通达人情、明晓事理的孔子,变成一个用训条戕贼人性的独夫,流毒了数千年而未已,其可恶已极。又如王肃假造《孔子家语》,捏说许多不近情理的故事,使孔子变成用权术的政客,污蔑了孔子的人格,更是罪不容诛。我们纪念孔子,莫再和汉人那样陷害孔子了,也莫把汉人陷害孔子的把戏再传播开去了!
唉!救救孔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