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少年时的花园

文字:张玉红

编辑:小愚

图片:来源于网络,向图片原作者致敬!

我时时想起少年时的花园。

时光流逝,有些记忆会褪去,有些记忆会沉淀下来,那么这沉淀在我感情最底层、铭刻在我心碑上的便是我少年时的花园。一是少年时的花园给了我很多快乐和很大影响,培养了我横贯一生的阅读、思考和欣赏的习惯,二是不惑之年更愿意做一个真实的自己,做一个遵从内心召唤的人,这么多年,在浮华现实的包围下,我的灵魂更愿意躲进宁静而意味深远的角落,因为那里有一个真我。

想起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史铁生残疾后很长时间呆在地坛里,直至地坛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司空见惯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色,都被他描述成了有灵性的圣物。凡是想用文字表达思想的人,气质大都相同,有些孤独,有些忧伤。不信你看唐诗宋词里的大家们,多半孤单地行走在异地他乡,被时间和空间抛弃。在常人看来那么美好的春花秋月却成了他们伤春悲秋的感慨。所谓“断肠人在天涯”正是他们的写照。

那时太小,我实在不能肯定是因为我孤独而在花园里找到了快乐,还是花园太美让我流连忘返,总之,我不愿去喧哗的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花园一去不复返,每每想起来都是满满的忧伤。

我家位于遵化阁上,是这座小城的商业中心。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喧嚣。街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理应融入那贩夫走卒的嘈杂市井中,可我没有。只有我知道,一座花园把我培养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时的家是三排瓦房,把宅子分割成两个院,临街前院,往后走是后院。我父亲在后院地上种了很多花草,水泥台阶上又养了很多盆栽植物,两颗葫芦秧叶叶果果能把后排房子覆盖得严严实实,最外围是几棵树。

在我眼里,那是一座美轮美奂的立体花园。盆栽的木本植物有夹竹桃、绣球、无花果、石榴、月季等,它们被父亲剪出了很好看的造型,每盆花都是有棱有角、有个性,正所谓“一花一世界。”

地上的草本植物有娇艳的美人蕉、百合、茉莲,有朴素的兰花、太阳花、鬼子花等。太美的花大多无香,芳香的花大多质朴,无色无香的则具有很强的生命力。但不管怎样都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绽放,把最美好呈献给世人。她们笑对春风,无遮无拦地展示自己的青春。

春夏万物吐秀,就连泥土都散发着迷人的清香。花园里虫鸣鸟叫不断,细细听,不是聒噪,是一曲曲美妙的乐章。花儿们拥拥挤挤地争芳斗艳,花园内春色满园,姹紫嫣红,绚烂芬芳,简直迷煞人。

我曾对着一朵大丽花发呆,我发现她把自己的花瓣安排得错落有致、一丝不苟。巧匠可以画出很美的花,但那是随心所欲,要天生丽质,你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缜密思维。

我也曾逼视一簇簇的鬼子花,感觉那是一群跳舞的小姑娘,一阵风吹过,她们东倒西歪、笑得前仰后合。

著名作家刘亮程写《一个人的村庄》,写到他曾对着一朵花微笑。我想他实在是一个通灵的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下去观察一朵花,甚至会想到她的前生今世,最后忍俊不禁,对花的痴迷简直若我。

终日呆在花丛中,我思索出花的两大优秀品质。

我看父亲忘了给一盆花浇水,那盆花发生旱情,老枝叶首先自我干枯掉,新枝叶鲜嫩依旧,老枝叶做了自我割舍,自我牺牲。像人类面对困境时老人的舍己为子。

另一种品质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有没有人欣赏,她都坚强绽放,不像我们人类没人喝彩、没人鼓励就变得软弱。

明朝哲学家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

可是有多少次,延伸开来,我看到野地里的花,没人浇灌、没人侍弄,甚至不合地宜地长在道上,绝不会有多情人为她而来,而她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地站立,头上顶着一朵精致的花,也许她为这一时的美丽蓄积了一秋、一冬,甚至一春,如果内心不够强大,她早缩头缩脑地自我放逐了。明白了这些,我真要以花为榜样去做人了。

我喜欢夏季的黄昏,这时花期正盛,花儿正茂,像人已步入壮年,正是一种最美最强的季节。

夏季的黄昏,你可以坐在花丛中,悠闲地看着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一天的炎热消褪,万物沉寂下来,这时才显露出自己的本质,回归了安详的本体。不肯在烈日暴晒下开放的花,恰恰在黄昏疏放,空气中浮动着暗香。我看见那淤泥中的荷花开得更美了,更动人了。

东风傍晚花千树。红花和绿叶在柔和的晚霞的反衬下泛着美丽的白光,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神圣静谧,这是我心中的至高美景。

作家鲍尔吉.原野说黄昏是一天中感情最脆弱的时候,我却相反,我每天都盼望黄昏。在黄昏,我心中涌动着莫名的幸福,因为这时是最适合思考和思念的,我把一天中的乐事都再回忆一遍,让心中的温暖一点点散发出来,温暖至极,我会幻想自己是拈花欲飞的小仙女。黄昏像一首诗、一个梦,美得让你心痛。

秋天的花园则是另一番景象。

天气渐渐凉了,能开的花渐渐少了,零星地有一两朵强要留住一抹红。“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金桔树早落光了叶子,但还紧紧捧着金桔在风中飘摇。美人蕉的花瓣铺了一地的绚烂晚霞,把成熟的籽粒留在枝头。随着最后一颗果子被摘下,树荫渐渐瘦了,一阵秋风吹过,地上落了一层黄黄的香椿树叶,一派萧条、肃杀的景象。

过去经常光顾花园的蝴蝶很少飞来了,偶尔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蝴蝶匆匆飞来,又心事重重地飞走,其实它本是弥勒树上的青虫变的,现在也不恋家了。过去在草窠里和我玩耍的肥硕的蚂蚱、机灵的蛐蛐现在形瘦骸削独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秋天让你感受到成熟生命的深沉、清冷,喜欢事物深度的人都会喜欢秋天的。

我在春天收养了母女两只猫。老猫只生一只猫仔,母亲认为不吉利,喝唬老猫一通,这猫、狗是通人性的,立刻听懂了母亲的话,叼着小猫就走了。我执意把它们挽留下来,瞒着母亲把它们藏在花园后边的储藏间里,偷着喂食。

那小猫渐渐长大了,到秋天已出落得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它文静又优雅,也不失活泼。来到这世上仅几个月却非常懂事,好像知道我是它们的救命恩人,分秒不离开我,我看书时,它挨着我睡觉,我运动时,它陪我嬉戏,像一件贴心小棉袄。那只老母猫好像知道大限将近,不吃不喝在窝里趴着。那是秋天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听见老猫几声哀叫,心立刻缩紧了,恐怕出事了。一夜未眠,天未亮出去看果然不见了老猫。我发疯地遍寻各个角落、东街西巷都没有,我嚎啕大哭。

邻居一位相士仔细端详我,对我母亲说“这孩子头上长三个旋,是个大善人,只是太执着,以后会很苦的。”我不明白他的话,却把他的话记了下来。真如他所说,我长大后果真做了许多太执着也太苦的事,包括执着地喜欢猫。

花园里让我至今魂牵梦萦的是两棵树,一颗枣树,一颗柿树。一串串鲜红的枣子挂满枝头,即使不吃也够赏心悦目的。摘一颗放在嘴里香甜酥脆,那种甜可以甜到你骨髓里。每到秋天,我和哥哥姐姐最大的乐事是够枣,红一颗够一颗。父亲说这枣树是优良品种,个大、不生虫、口感好。

到满树的枣都红了,就用杆子楦下来,整整一水桶,吃得嘴发麻。秋天的柿叶红于二月花,掉下一片闻闻,有一种秋天的凝重味道。树上光剩下柿果时,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树上。我在院里总能听见外面过路人赞叹“多好看的柿树啊!”

不管春夏秋冬,我在花园里总自然而然做的一件事是看书。我小哥有个癖好—收藏小人书。那真是便宜了我,我几岁就开始每天翻阅小人书,直到把一幅幅漫画烂熟于心,后来太想弄懂故事情节了,便缠着小哥教我认字。还没上学,我已经认识好多字了。想想这就是我的文学启蒙。

上学前二年,我相继看了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聊斋》、《李自成》、《红楼梦》、还有《鸡毛信》、《小兵张嘎》、《平原作战》、《红色娘子军》等,顺其自然,我爱上了文字和阅读。

东临的一位大婶时常到我家串门,走时都要到花园找我,总问我一个问题:“你上几年级了?”我那时还没上学,但我知道上学要从一年级开始,就告诉她“一年级”。她又问“那你们老师是谁呀?”她第一次这样问,我很茫然,是呵,老师是谁呢?我是自己教自己的,没有老师,就老老实实回答“我自己教自己。”她每次听完都笑。长大后我知道她一直拿我取乐。可是她不知道,在她一遍遍的询问中,我还真以为自学也是一种上学方式,于是也拿了一个书包,里边装满小人书,哥姐一上学,我就到花园“上学”,也按时背书包“放学”。

上小学时,课外书太少,我读的是儿童文学、历史故事等,上初中,阅读范围广了,开始接触唐诗宋词、四大名著,也读很多杂文。我是这花园里的一条小书虫。我少年时的形象应定格在花丛中捧书神闲气定阅读。

小小年纪已基本了解了唐诗宋词的分类和解释。你看“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这是张九龄在托物言志。“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白描绘了一幅高人隐逸图,勾勒出一位高卧林泉、风流自赏的诗人形象,你知道他写的是孟浩然吗?“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一读张先、宴殊的词就立刻进入一种伤别念远的氛围中,这种意境让我陶醉。柳永婉约清丽、苏轼深邃大气、李清照凄苦细腻柔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若有所求,终无所获,唯有独自悲戚。这样的词如果没有感同身受,很难理解。读经典名著看现代华章,我总能迅速进入角色,与古人对话,与现代人交流。

各种鲜花围绕着我,动听的鸟鸣传递着欢乐音符,聆听着天籁之音,倾听着才子们的玄思,花前月下,香树美文,这是人间至美享受。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动人世界、一道美丽风景。书中凝聚着智慧、妙想,书能让我们静心、觉悟、明净。

我在阅读中渐渐长大,花园也一路陪伴我几易寒暑。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浮躁吵闹不堪,我的花园永远是美丽而沉静的,我的内心是十分充实而丰富的。我看花园多妩媚,料花园见我应如是。

阅读,促动我思考,思考,滋养我欣赏万物。阅读,它不仅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更是我以后迷恋书籍、对文字有强烈兴趣的初始原因。在以后的学业生涯中,阅读让我敏而好学,学业有成;在以后的工作生涯中,阅读让我有知识底蕴,开阔我分析问题的思路;在以后的人格塑造上,阅读让我有了达仁至善的修养,这正是一名法官应具备的;在以后的个性雕成中,阅读让我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素面朝天,自觉有内涵而自信。

少年,有多少孩子还在疯玩野跑,任意践踏花草,而我已能欣赏花木美丽的外表和高贵的品质,已能和自然对话,有多少孩子还在大人的怀里撒娇放赖,我已经有了阅读、思考和理解欣赏的能力。这都要归功于少年时的花园,她给了我一个多么美丽恬静和谐的环境。我感谢花园里的一花一木、一虫一鸟、俗人异士。

时间转到了1984年夏天,中考考上了一中,心情真好。我马上要告别少年,步入青年。可是一场灭顶之灾降临到花园上,父亲决定拆除所有建筑,翻盖楼房,花园不能幸免。那一年的花开得格外大、格外艳,枣树不辞辛苦地结了一树的果,柿果躲在嫩绿的柿叶中好像玩捉迷藏,忽隐忽现,可爱极了。兰花丛中的蜗牛把自己挂在墙壁上,蚂蚁有条不紊地寻找食物......

忽然这一切美好在瞬间被毁。除了花盆里的花,长在地里的花被铲平,树木被砍伐,我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我痛彻心扉。落英缤纷、落花成冢,一片狼藉。

以后的很多年直至现在,我无数次梦见那座花园,有时她郁郁葱葱,花红柳绿,有时她苟延残喘,残枝败叶。那棵枣树和那棵柿树很多次给我托梦,那棵枣树总是光秃秃的树枝上顶着几颗干巴枣,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极度困境中仍竭尽全力给后人以温暖。那棵柿树则永远向我展示被砍伐后的惨景,一遍遍向我哭诉自己不幸的命运,仿佛它所有的哀伤都要由我承担。

少年时的花园,我如今应到哪里去找你呢?这座和我缠绵了十几年的温馨港湾,我知道你永远离我而去了。在你上面盖上了二层小楼,以后又翻建成四层,那一定压得你在地下的灵魂也喘不过气来。气派的建筑总也阻挡不住我对你的思念,你给予我的实在太多,我至今还在汲取着你的余泽。我发誓,我一定努力创造条件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你,就当是你再生,而且在此之前,你将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作者简介

河北省遵化市作家协会会员,人民法院员额制一级法官,作品曾刊发在遵化法院局域网、《遵化法苑》、《唐山审判》、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网、最高院的《天平》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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