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话】大奎的梦(小说)/孙秋鹏

“你家大奎再也不要找我家二妞了。我家二妞那可是咱村一等一的人才。你瞅你家大奎,黑不溜秋,长相不中看不说,还是个缺心眼子。好好的非得从南方回来……″

“奎入的那个'鼎力杆塔’企业,现在都说好,奎说要在家创业……”

“创个屁业!”

满脸堆笑的张铁套刚张嘴就又被赵怀山打断了,他只得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就是咱县以前那个老制杆厂吗!累不说,一年能挣几个钱?在深圳那一家公司时收入多好,马上就要站稳了,偏要回来。你家大奎当初纠缠我家二妞的时候我就不愿意,现在可好了!人窝在家里整两年,不出去打工啦!人都往高处走,他偏往泥坑里爬,人都傻到这份儿上了……”

“不是傻……”

“张铁套!你管好你儿子,再也不准找我家二妞了。再纠缠我们二妞,耽误了二妞的一辈子,就是耍流氓!你们全家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早前很长一段时日,赵怀山是旁敲侧击,让铁套劝劝儿子快跟二妞分了算了,可是不起作用。赵怀山想给大奎当面说,但这小子只要一遇到他赵怀山,大老远撒腿就跑,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赵怀山只得把气都撒到铁套头上。

赵怀山对铁套又吼了好一阵子,铁套依然是微弯着瘦腰,巴结似的嘻皮笑脸。

赵怀山终于累了,嘴巴合上了,铁套正想凑上脸去替儿子辩解几句,他却转身忿忿走了。

赵怀山这一次的阵势,张铁套终于有点架不住的感觉。

“你家二妞好,俺家大奎咋了?前些年你还老夸俺儿实在、可靠,人不赖......现在反过来说这种话!不让找就不找你闺女……还得负法律责任……吓唬谁呢!″张铁套自说自话地嘟囔着。

院门外怀山叔和爹两人的对话,大奎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他心想,银丽回来这几天躲家里也不和他见面,怀山叔又极力反对,他和银丽的关系难道真的要无可挽救了?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

二妞大名赵银丽。大奎和银丽同村,两家相距不过二里,从小一块长大,一块玩,小学一个班,初中、高中又同校上学,感情甚合。家里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银丽都会叫上大奎。大奎不善言语,但和银丽无话不谈。大学毕业后两人确立了恋情,又相约一块出去“创业”。在南方的同一个城市打拼,大奎发誓:不干出个什么名堂,绝不回家!银丽却常对他说:“有个收入高点的工作,平安就行。”他不满足,他要强。很快,大奎就在一家小型公司做到了副主管的位置。工作上,银丽虽说不比大奎,但从小做事就勤奋认真,因而业绩也不错,在单位也颇受重用。

两家起初都很中意这门亲事。村里人也都夸两人有出息,真般配。

天有不测,两年前大奎母亲大病了一场,发誓不干出名堂不回家的大奎只得回家照顾母亲一个多月。母亲病好后,大奎本可以回南方那个城市上班了,可他竟不愿回去了。银丽在电话里好说歹说,终于把他劝了回去。可回去后他总是闷闷不乐,整日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反复对银丽说,父母年岁大了,他想回家做工,不想长期在外了。银丽反反复复劝他:在这里我们也算站住脚跟了,以后会有更好的发展了。现在回去就是功亏一篑。家乡的发展前景哪会有这里好?你的创业梦呢?你这人变化也太大啦!

没有听进银丽的话,大奎撂下银丽独自回到了家,入职在离家只有五六里路的本县鼎力杆塔公司,已经二年。

兼顾着家里的农活,守护着父母亲,大奎在工作中刻苦钻研,百倍投入,技术能力节节攀升。他太爱这份工作了,在他眼睛里,杆塔外表没有焕彩的亮丽,无声地重负,钢筋铁骨,顶天立地,处处都作用非凡。这些常让他联想到他农门子弟的气质,感觉太贴合他创业梦的初衷了。

虽说收入现在赶不上在经济发达地方,但他乐意,一站到工作台前,他就兴奋得像个孩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静下心来一想到银丽,人马上就打了蔫儿,尤其是一想到银丽坚决的不归,想到银丽对两人感情的越来越动摇,他心里疼得像锤进了一根钢钉。

银丽这两年还一直在南方那个城市打拼,很少回来。在繁华的大都市,她也知道一个普通的打工妹,渺小得像家乡的一粒草籽儿,可那里留有她的梦,她觉得青春梦的背景里也该有一点亮丽繁华吧。她爱大奎,她爱家乡,她爱父亲母亲,她爱乡亲,可她已经受不了乡村的那种“土味”,她受不了归乡后巨大的落差。

两年里,银丽在电话里、在网络里,对大奎由主动的联系到全是被动的回复。不多的两次见面,话语很少,而一旁大奎不识趣地滔滔不绝,讲他的杆塔设计、杆塔制造、杆塔安装。涉及到两人感情的话语,大奎不大说,他怕银丽说出令他伤心的结果,他心里放不下她。再后来,视频的时候或者大奎传来工作图片的时候,银丽的话语简单得没法再简单了:“你黑了,你瘦了,你这活儿累”“你又黑了,又瘦了,这活太累了”。

她对钢铁的庞然大物,对风风火火地切削呀焊接呀这些大奎的兴奋点提不起兴趣。

她与他正在渐行渐远。

她对他还存留有多少爱,她自己如今也说不清楚了,但不舍却是一万个肯定的。那可是她的初恋,她的青春梦的一部分啊!

何况,大奎人品特好,对她家也特好。这两年,有什么农活儿,大奎自己家还没干完呢,就到银丽家去帮忙。可以说只要银丽家有用得着的地方,大奎总是义不容辞。去年开春银丽妈生急病。大奎半夜里送到医院,一下班就去看护,坚持大半月,直到病好。所以银丽妈一直到现在都认为:大奎是个值得女人托付一辈子的好小子。

这次银丽从南方回来,她打算咬紧牙,要当面和大奎说明白:散了吧。这也是爹的主意,爹对她已做最后通谍:你大啦,赶紧断!不能耽误自己的一辈子。

转眼回来四天了,银丽鼓不起勇气,闷在家里不出门。大奎一下班就在她家前前后后不停地转悠,她更心乱了。她知道爹和铁套叔闹好几场了,也有闲人在看两家的热闹。她迈不出去,她心在纠结。

第五天,她终于决心下定,约了大奎。

刚近黄昏,大奎就早等在村口的那片杨树林了。其实,这两年来几乎每晚他都会在这个地方呆一会儿,这个地方曾是银丽和他的最爱。

两人沉默许久,银丽嗫嚅道:“我看……咱们还是…散吧。”这边大奎在地上深扎着,低头无语。他似乎在把无边的焦虑,一点一点刻成千万字,让杨树叶子在风里,一阵子一阵子地给银丽念诵。

漫长难捱的等待中,日头落下了。

在这春末夏交的乡村之夜,油菜花弥漫至天涯无尽的清香,四近的虫子开始了它们渐渐欢快的小童唱,这多么熟悉的氛围,包护着乡村,也曾经暖暖包护着他和她。许多个类似这样的夜晚,他总是思想着她日间的大眼睛,挨近她的唇,把她的腰肢搂得紧紧,让她的乳房软触着他结实的肉体,任凭身旁暮色的黑墨蘸过花香静静流淌,让心脏用震颤轧出终生幸福的记忆……

他放不下,实在放不下,他突然觉得生命的宝盒里若丢失了银丽的情感,那生命就成空了一半的盒子,外壳再装饰也无法掩盖空落落的那种遗憾。他猛地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银丽,任她怎么反抗也不松手。

银丽没劲了,她的头落在了大奎的胸膛。她又听到了他胸腔里的澎动,如山洪暴发似的要摧枯拉朽。这热血激情的男人,这乡间的直立的高杨,又打通了她渐渐封住的乡原的血脉。肆意穿梭的一条女人鱼,又盛在了这个土生土长的男人的温湖。

夜已深,大奎道:“咱俩的明天该有救吧?″“……我得回去了。”银丽答非所问。大奎的问话对于银丽依然是个艰难的选项。

赵怀山见银丽回家很晚,不想再打搅女儿。第二天一大早就让妻子问她有关大奎的事处理好了没有,妻子不太乐意,银丽又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赵怀山气得头上冒火,嚷道:“当断不断!二妞你现在已混到部门经理了,在那个城市里你房子也缴了首付了,家里不让你操心,想让你日子幸福安稳……”

“你要是还拖泥带水,还是和张大奎这小子北拉南扯下去,你的终身就死拧拧地给耽误啦!”

这一天银丽一直呆在床上。晚上大约十一点钟,她悄悄离家搭上了南去的列车。

家里接到银丽电话时,列车已经开动。“我可怜的妞头哎……”银丽母亲话一出口就是一脸泪花,她知道恋爱还得折磨她的二妞一段时日。赵怀山披衣起床,坐在沙发里使劲抽烟,弄得屋子里像他们家许多年前刚燃上湿柴的老灶房。

银丽又南去后,转眼就是一个月的时光过去了。夏季的乡村暑热渐渐走近,田野里油菜花早已谢尽结荚,大奎家窗台的一盆栀子花盛开中飘着迷人的香。大奎在家园一边想着银丽,继续做着爱情的梦;一边拼命工作,圆着创业的梦。

大奎每次上班进公司都很早。走到宣传栏,都习惯性地瞅一下。这次上班,宣传栏里又更新了内容,新贴的是他们团队职工的宣言,他自己的宣言是:

立基大地,日夜鼎力,

挺直钢脊,肩扛风雨。

斗转星移,梦想高举,

冬去春来,家国情怀。

他爱杆塔,他就把自己比拟成了一座杆塔。

刚过了小满节气,温度骤升,大田里油菜已经成熟,小麦的籽粒正在加紧灌浆,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大奎起了个大早,帮家里收割完油菜拉进场院,来到公司依然很早。大奎他们公司此时要欣喜地迎来国网公司对淮河大跨越钢管塔试组装的验收。为了专家组验收的圆满通过,整个公司里人人都绷着弦,到处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大奎忙得不亦乐乎,想银丽的心暂时冲淡些。他知道淮河大跨越钢管塔项目是公司很重要的中标项目,也是公司首次承接江河大跨越塔,设计加工的挑战性给包括大奎在内的一线技师带来不小的压力。

大奎和许多人一样,很晚才下班。“塔高274.9米,塔重1422吨,需用主管267个,辅管4670个,法兰1760个;跨越河距1918米……”由于太专注工作,大奎下班在家时,也时不时旁若无人地把一些数据念叨出声。母亲心疼地对他说:“孩儿呀注意身子,少操心,只管让胖点中不?再瘦下去你让妈还咋活?”

5月24日验收那天,滚烫丽日,让夏意骤浓。公司大院内,“大跨越”的宣传专栏里,内容励志又多彩,博人眼球。两副巨幅标语写着:“努力把淮河大跨越钢管塔,做成一流的里程碑项目”,升温大家火热的斗志,渲染出隆重盛大的气氛。

验收开始了,车间厂房机声雷鸣,工人们手中握的焊枪好似一管管冲锋枪,喷射着勇往无前的威焰。公司高层领导紧张地看着验收专家们手拿卷尺,认真地量着,细细地记着,小心地验着……

在试组装场地,大奎构思的那一副标语,在骄阳下格外醒目:

克难攻坚,豪情鏖战大跨越钢管塔;

精雕细琢,匠心铸造里程碑新标杆。

银色巨龙一样的的钢塔侧卧在辽阔的场地。验收专家深知“淮河大跨越”是国家的重点工程,不容出丝毫的差错。在专家挑剔的目光里,工人们个个全神贯注地在钢塔上组装作业。大奎开始有点紧张。几分钟过后,心里就全剩下了战斗的豪迈。他炉火纯青的操作吸引了好几位专家的驻足观看。他越干越兴奋,上头的晴空好像蓝色的大海,他戴着明黄的安全帽,穿着紧身的工作服,瘦削的身材显得精明麻利,他像是在海龙前早已胜券在握的哪吒。

当他抹掉要流进眼里的汗时,突然想:要是银丽就在不远的身后,那该多好啊!

银丽当然不在,他想象的不远的身后是几株女贞,文静地立着,叶子青亮,青春的气息浓郁。这景致他平时很喜欢,工余会挨着它们品味一会儿,兼想一会儿银丽,可是此刻,这些分不了他的心。

专家组非常满意,验收通过!大伙欢声雷动。

大奎这才感觉浑身都让汗水泡透了。他脱下安全帽,脱下工作服,真心感觉车间主任于师傅给他说的一点也不错:“一品大官吗?富甲天下吗?都不是!人生的甜味都在汗珠子里。”

庆功宴后,大奎步行回家的路上,夕阳吐出无数的金线,软软的,弹弹的,小心地紧扯着他大幅度摇摆的身躯不放,他像久不喝酒终见酒的饮者,醉得忘乎所以。几个赛滑板车的孩子从他身旁接连飞过,回头嘻嘻哈哈地给他做着鬼脸,他追着他们,给他们做着大鬼脸。不知谁家的一条绒绒的小叭儿狗缀跑在他后面,丁丁当当的脖铃声替大奎把火热的快乐向四围的远方源源不断地传送。经过路旁的村文化广场,里面有一群农民舞者,正随着《大田后生仔》的歌乐热舞——

“……不怕不怕就不怕,我是年轻人……

……风大雨大太阳大,我就是敢打拼……”

虽说闽南歌的曲调大奎总是觉得带点凄凉,可是这几句歌词传到他的耳朵里,还是让他浑身又加添上一层畅快。他育出一脑子的幻觉,眼前浮现着激情梦幻的画图:

夕阳里,蜜一样的淮河水睁开无数烁烁的眼睛。淮河一岸,在高高矗立的大跨越杆塔上,他攀到最高处在工作,安全帽上飞鸣一群鹊鸟,他的手和脸触着绵软的云彩。他往北看,家乡的小村清晰可见,阳光的红绸带随心翻飞下,父母亲和乡邻们正聚在一起开怀大笑;他往南看,霓虹的灯影里,银丽柔软的身姿,微笑着向他缓缓移动……

大奎嘿嘿笑出声来。母亲听到动静,知道他还在睡梦中,心里酸酸,来给他重新盖好被子时,早晨的阳光从东窗透过来,它像家里的阿黄,用长舌头,温温地,亲亲地,舔着他的脸。

昨夜他该是梦到了几千里外的银丽,正用一夜的无眠,反复欣赏着他传去的视频,她该是品读着他那杆塔前哪吒降龙般的雄姿,给了他一个他期待已久的答案。

(孙秋鹏,驻马店市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常务理事,中学高级教师,在多家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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