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笔记】悲悯之心蕴藉着侠义之光——读孙友民诗歌有感/田地
上世纪90年代末的某日,我在《河南日报》副刊看到一首诗:《驻马店》,当时印象极为深刻,一是因为我是驻马店人,自然会关注《驻马店》,二是为这首诗展露出的作者的才华、素养和气质所折服。那时,我要么即将从师范学校毕业,要么是已毕业分配到一个叫八里庄的村小去教书了,我已记不太清楚,《驻马店》的具体内容也不记得了,但我记住了一位诗人的名字"孙友民",并隐约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儒雅怀柔、剑胆琴心,对外向的生活持有警醒、对内省的生命深怀观照的人。
提起这件事,并非我要写回忆录。我只想表明的是友民兄的诗作,与我这个读者的第一次相遇即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然后由此而转化为作者以作品传达给读者的第一印象。再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变化和对文学的认识逐渐加深,以及与友民兄的相识和交往,我深感他本人跟我旧有的印象很对路。这几年来,又读到了他更多的上乘之作,都给予了我极其真切的感动和宽广的启悟。
在此,我就从精练的语言,悲悯的情怀和史诗的侠义之光三个方面来谈一谈阅读友民兄诗作之后的一些感受。
精练的语言恰似出膛的子弹。清代姚鼐曾经说过:“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矣。”友民兄的职业为警察,用出膛的子弹来形容其语言的运用很是恰当。用词,古朴而准确,犹如画龙点睛,神韵顿生,“清扫黎明的人,亲眼看见/梦和铁都难以穿过的宵禁令/被一串鸡鸣撤销”(《清扫黎明的人》),“宵禁令”、“撤销”使用妥帖而极具质感;“也不需要给钢琴再加些钢”(《十月风声》),一个“钢”用的深刻而生动;“他要把身体里的冷,或热,都呼出来/给生活,弄出一些/滚雷,或者细雨一样的响声”(《放声歌唱的人》),“呼出”了豪气、“弄出”了生机。使句,老辣而厚重,犹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见过云游的人/在云起处打坐,物我皆忘/风在他的额头上凿洞,掏出沉甸甸的光/水在他的腰间静流,淘出身体里的砂/可以一整天不开口。其实/胸腔里有一小炉纯蓝的火/就着清风,一截一截/冶炼着俗世里那些生锈的语言”(《云游》),句句皆美而精,刻画了一个云游沉思、冶炼语言的求索者形象。有时沉浸于娴静之中,清晰如环绕空山的溪流,如“舌头总是在路过水音时岔了道”(《放声歌唱的人》);有时勃发于灵动之际,清醒似穿过峡谷的风声,如“风像一个梳着自由主义者发型的授业者/一边哗哗啦啦翻阅着小杨树春天的作业/一边给这群长腿姑娘排练五月芭蕾”(《呼喊》)。在他的诗作里,时时可见动与静相辅相成,虚和实相合相生,“傍晚,我在一条/曾经走过流民、命官、戍卒、侠客的大路上/奔跑”(《九月的奔跑》),“大路”和“奔跑”,加上曾经走过的不同人群,让我的“奔跑”有了速度、维度,以及深度;“口中默念有光而朴素的词,双手翻飞/指引众流水在一方田里集合、排队/春天就有了明镜,云彩就有了旅舍”(《在春水上栽种秋天的人》),“有光而朴素的词”、集合、排队的“流水”、春天、明镜、云彩、旅舍,有虚有实,有远有近,亲切自然。语言的精练精准使用,即刻开启向尘世内视的灯孔、掘出在生活里沉潜的泉源,也打通了自气息绵延而出的关节,直接命中所述人、事、物的隐秘勾连的诗意之暗门、之七寸。
悲悯的情怀像“晒盐的眼泪”。其诗作大都视域开阔,触及灵魂深处,在外向的探照和内向的审视交汇中,纵向追问众生在历史中的位置,横向观照自我与万物的关系。“而月光下我的影子/一如我的A面,或者B面/在前面引领我/构成了灵魂、身体与霁月的古典关系”(《月光记》),可见一种挣扎、警觉,以及洞彻的观照。“一些光,落在刚刚破土,有凌云志/正在向天空一毫米一毫米挺进的玉米苗上/另一些光,落在一个在田陇上疾走着/怀揣一台梆子戏,一边走,一边唱/一边为新苗喷洒液体的农人的头顶上”(《镀亮》),这里的“光”即是在普照,亦是在反思。他善于用探索之笔蘸生命之墨,书写尘世烟火,探寻生存真谛,洞烛事理机先。“当我手握一种力,光明使徒仍在豫南大地上巡游/村庄镀金,庄稼曼舞,河流闪亮/梦躲在更远的五更,我仍然是个没有黑夜的人”(《黑夜》),为什么“我是没有黑夜的人”?因为,“我手握一种力”,这种力可驱使光明,这种力的所指已清晰可识、可辨。众生万物,皆有灵,皆平等,“你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有石头的宁静,也有石头的喘息”(《秋风中的母亲》),“一个农妇整理大地时铁锄飞舞的光芒/驿城一个卑微清洁工凌晨四点唿啦啦扫出的彩虹/一只伏牛山蚂蚁钻出洞穴,被光突然搜身时的尖叫/灵山寺一个沙弥轻敲木鱼带来的春天轻微塌陷”(《我生活里的玫瑰》),主体之所以可以感受到一系列客体的知觉,是有平等的观照、主观意识的积极融入而出现和成就的。这当是洞察人间客观秩序的不二法门,“大地上那些干净的灵魂/在风中升起”(《秋风扫过》)。于是,“一个黎明,光洁如初”(《清扫黎明的人》),繁复驳杂的肌理中,展现出澄澈澄明之境界;“在伏尔加河与黄河、钢琴与箜篌、羊皮纸与宣纸之间/形成链接/让1901年白桦林里忧伤的风声/飘过来,让/无边落木萧萧下”(《十月风声》),“诗,与玫瑰里的光/被她风尘的美,有意,或无意的/忽略,踩碎一地”(《1955年,或者2016年的诗与玫瑰》),拙朴纯粹的质地中,生发出悲悯悲壮之情怀。
史诗的侠义之光。清初贺贻孙在《诗筏》中指出::“诗以蕴藉为主,不得已而溢为光怪乎。蕴藉极而生光,光极而怪生焉。李、杜、王、孟及唐诸大家,各有一种光怪,不独长吉称怪也。然何尝不从蕴藉中来。”在交往中,感觉友民兄有武者之侠骨柔肠,其悲悯的诗行间蕴藉着侠义之光的普照和关怀,见性情之真,见肝胆之义。比如“看他在一段朴素肢体言辞的铺陈后/把天堂上的光亮,一刹那/接到人间”(《在高处劳作的人》),“正在收拢翅膀的太阳/轻声地阅读着大地的细节/镀亮了田陇上行走着梆子戏”(《镀亮》),与野草结拜,为弱者代言,对大不仰视,就不会泯灭自我;对小不轻视,就不会失去诗的根和种籽。还有“空气中黄金的比重在增大/士兵的军装跟随季风由绿变黄/阳光每天都在给它们打磨枪刺/一阵风,就会唤起排山倒海的呐喊”(《麦芒围困的故乡》),“驾着铁马赶路的人,马蹄蘸着风雪雷电/四季都在搬运酵母,蜂蜜,火柴,铁器,汉字,星光....../五月,从铁匠铺拉来十万把镰刀收割中原黄金/十月,从七侠镇送去十万个苹果腌渍南方爱情”(《驾着铁马赶路的人》),这犹如冷兵器时代的侠义之气,弥漫、延展,咄咄生威,风骨昂然。“驻马,饮马,换马/练江河从诗经中蜿蜒而来,串起/青砖灰瓦的驿城”(《驻马店的春天和往事》),“朝你身体里的,或者山河上的/狼烟处/猛击”(《掌管黑白的人》),“我出驻马驿,你去长安/你骑五花马。我的马,已先于我回到草原/我只能借一匹铁马上路”(《11月10日在南阳住店问起李白》),从身边细微处着笔,与诗史中的大师对话,俯瞰疾苦,平视风雨,磨砺出披荆斩棘的精气神,“马厩,早已被白水/剩下一地月光,被一堆堆冷铁与玻璃割据”(《11月10日在南阳住店问起李白》),直入事物内部,在柔中布下钢的筋骨,钢中植入柔的经纬,构建出诗意与思想交织的领地。在宏阔的时代背景下,着眼于草芥蝼蚁,微言大义,“此时的我,也是简单的/在我新结拜的兄弟——一棵草的眼里,我/静若处子,肉身上附着个透明但没有翅膀的灵魂”(《在宿鸭湖谈简单》);于旷达俊逸的命运吞吐中,流露出精神之锐气,心怀慈悲,“今夜,旧时花魂归春天/卸剑的人撩着月光洗手”(《中秋夜六行》)。
感悟很多,皆似赘言;前文列例,尽是窥豹。我所喜欢的友民兄的作品还有很多,捧读他这些追思亲情、抒发自我况味和深怀悲悯之心的佳作,令人难以释卷,我就不再一一罗列了。要说不足,个人感觉在友民兄的创作之中,个别地方似乎过于硬朗,比如一些长句子填入的“包袱”较多,对古词古意的过多化用,有伤含蓄美之嫌;个别地方略有“阻隔”,好像读之思路易跳开,比如大词的运用,文白语言的化接,似乎可以把控处理更好一些;个别地方稍多“粘连”,貌似还可精简和完善,比如比喻手法的运用,过多而杂乱,则会显得拖沓急促;个别地方略过"平滑",好像急于为无可捉摸的东西找到合法合理的路径,或许还可增加些思考的弧度和创作的坡度……个人之感,一家之言,不必较真!反过来想想,或许这也正是友民兄诗歌的与众不同之处,辨识度高亦是好诗的要素之一。
因慧根不足,又无甚理论基础,评论之于我着实是弱项,所以这些浅薄之见,或可说是读了友民兄的诗作之后画蛇添足式的读后感,大家尽可忽略。侠骨柔肠真诗行,剑胆琴心大文章!要读,还是读一读友民兄的诗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