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孔子为释迦出一口气?——梁漱溟在北大执教期间

1916年,梁漱溟向蔡元培请教,不料蔡元培竟让他到北大当老师,教印度哲学。梁漱溟虽然应聘,但由于他尚在司法部任秘书,一时无法脱身,便推荐许季上代他授课。1917年后半年,许季上大病,自暑假后开学便未上课。而梁漱溟也因政局变动不再是公务员了。蔡元培于是催促梁漱溟到北大就职,梁正式成为北京大学讲师。

应聘之前,梁漱溟就对北大校长蔡元培、北大文学院院长陈独秀说:

“我此番到北大,实怀抱一种意志一种愿望,即是为孔子为释迦说个明白,出一口气。”(《自述》)

为什么这么说?

当时正是新文化运动兴起之时,陈独秀、胡适等人宣传西方文化,提倡科学与民主,主张全盘西化,同时贬抑东方文化。北京大学中有很多讲旧学的教授,他们虽然对西方文化不屑一顾,自己的研究却完全脱离现实。所以,当《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质问他们旧学的价值何在时,他们说不出个道理。梁漱溟感觉到这是一个需要中国人急切解决的大问题,就说:

“盖自鸦片战争以来,随帝国主义势力之入侵,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受到怀疑,似中国之有今日全由于我们的文化。这明明是逼着中国人讨一个解决。试想,如果中国传统文化果真不能与西方文化并存,而要根本绝弃,我们应赶快自觉改革,不要与它同归于尽;如果中国传统文化受西方文化压迫,并不足虑,而中国文化终有翻身之日,那也应积极去做,不要再做梦发呆;又如果确如一些人所说,东西文化可以融通调和,那也应弄清调和之必要及调和之道,绝不应消极等待。谁说问题不严重而且急迫!”(《值得感念的岁月》)

梁漱溟当时有这种认识,便要一步步解决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与他的讲学内容、思想变化及时局变化有很大的关系。

他既然受北大聘请,为学生讲授印度哲学,则首先必须负责任地讲好这门课程。刚讲学时,他用的是许季上原有的讲义,并做了些增订。许季上的讲义是“参酌取材于日本人书三四种、西洋人两三种而成”(《印度哲学概论·第三版自序》)。梁漱溟在讲课的过程中,察觉到其中的缺点,即与学生的思想隔得太远。老师讲是讲了,学生听是听了,但讲和听都比较勉强。学生只是听到了现成的说法,好象懂了又好象不懂,勉强记诵,效果自然不好。梁漱溟这个凡事“较真”的人,当然容不得这种现象,于是决定自己来写讲义。一年之后,梁漱溟写出了《印度哲学概论》,其特点是:“取问题为本,先了解问题,则彼其一言一句咸可得味矣。既以问题分讲,则各宗略史不能不别为记述。故先于第一篇叙之,并稍说对于印度哲学大体之观察。”(《印度哲学概论·序》)如此一来,老师是带着问题来讲,学生是带着问题来学,老师对问题解答时又建立在切近的观察、思考与消化之后,所以便能将这门深奥的哲学讲得尽可能的浅显,调动了学生的积极性。更为重要的是,梁漱溟此时不仅是印度哲学的讲授者,而且是身体力行者。从1911年到1920年前,是梁漱溟“志切出家入山之时,虽以老父在,未即出家,而已守佛戒茹素不婚”(《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像这样的老师,实属罕见,自然吸引了不少学生。所以,在梁漱溟的记忆中,“此课自非哲学系重点,但听课者似仍不少。”(《值得感念的岁月》)

此时的梁漱溟虽过着佛教徒的生活,但关心国事、凡事认真的生活态度没有改变。他的意思:

“不到大学则已,如果要到大学做学术一方面的事情,就不能随便做个教员便了,一定要对于释迦孔子两家的学术至少负一个讲明的责任。”(《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绪论》)

面对中国掀起的学习西学摈弃旧学的潮流,梁漱溟保持着一贯的独立思考的态度。他不轻易肯定,也不轻易否定,他觉得只有真正了解情况后、真正有了自己切实的判断后才能够有发言权。

1918年,梁漱溟在北京大学刊登一个广告,征求研究东方学的人。他在广告上写道:“据我的看法,东方化和西方化都是世界的文化,中国为东方文化之发源地;北京大学复为中国最高之学府;故对于东方文化不能不有贡献,如北京大学不能有贡献,谁则负贡献之责者?”(《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绪论》)在这个时候,梁漱溟自身的生命状态及思想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当时,他的寡欲生活与生命自然生长产生的情欲,两者之间形成巨大的冲突,使梁漱溟出现思虑呆滞、非常难受的状态。他的思想上出现困惑,而外界的刺激又促使他翻阅以前根本不愿去看的孔孟之书。而一翻开《论语》,梁漱溟发现了孔子的真价值:“特使我思想上有新感受者是在《论语》。全部《论语》通体不见一苦字。相反地,劈头就出现悦乐字样。其后,乐之一字随在而见,语气自然,神情和易,缕指难计其数,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寻研味。卒之,纠正了过去对于人生某些错误看法,而逐渐有其正确认识。”

梁漱溟以前极端认同“人生本苦”的观念。但看了儒家经典后,他的身心为之大变,生命和思想均得到了升华:

我觉悟到欲望之本,信在此身,但吾心则是卓越乎其身而能为之主宰的。从而吾人非定然要堕陷纠缠在欲望里……

人非定纠缠于欲望,则亦非恒在苦中而已耳。儒家之乐又何自来乎?前说“所欲得遂则乐,所欲不遂则苦”者,应知是片面之见,未尽得其真际。苦乐真际视乎生命之流畅与否。一言以尽之:生命流畅则乐,反之,顿滞一处则苦。说苦乐之视乎其所欲遂不遂也,盖就一般人恒系乎外来刺激之变换以助其生命流畅者言之耳。外在条件长时不变,其乐即转为苦矣;此不难取验于日常生活事实者。人们欲望所以层出不穷,逐有增高者,正为此也。有道之士——得乎生命自然流畅之道者——更不须待外来刺激,固可以无时而不乐。(《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

有了这些觉悟,梁漱溟的生命进入了新的阶段,受益无穷。他有了切身的感受,就更不会苟同于别人菲薄孔孟的言论。

当然,他也要认真了解那些新言论,看是否有可取处。他翻开《科学与人生观之论战》,一读之下,发现了不少毛病:“科学派说反科学派所持见解不过如何如何,其实并不如此。因为他们自己头脑简单,却说人家头脑简单;人家并不如此粗浅,如此不通,而他看成人家是这样。他以为你们总不出乎此。于是他就从这里来下批评攻击。可以说是有意无意的栽赃。”(《如何成为今天的我》)这样一来,梁漱溟更下定决心,要解决中国急需解决的文化问题,于是他开始研究并讲解东西方文化及现实问题,边讲课边写出了《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

梁漱溟所讲的,非常有针对性。针对的是中国当时面临的最大最急切的问题。他从自己的研究态度入手,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指出当时流行的种种说法的优缺点,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梁启超等人的学说“有一说一”,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真见解。

在解决中国问题的学说中,梁漱溟不容许有私人情谊的干扰。师友归师友,在学术上则毫不客气。

梁漱溟因此指出陈独秀、李大钊探到中国最需解决的根本问题的重要性,认为:“陈独秀他们几位先生的意思,要想将种种枝叶抛开,直截了当去求最后的根本。所谓根本就是整个的西方文化——是整个文化不相同的问题。如果单采用此种政治制度是不成功的,须根本的通盘换过才可。……经他们几位提倡了四五年,将风气开辟,于是大家都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不是政治的问题。”但也指出李大钊的矛盾处:“李君所说虽然很急迫,而其文章之归结还是希望调和融通,而怎样融通,他也没说出来,仍就俟诸未来,此点差不多是李君自己的矛盾。我以为这种事业虽然要在未来成就,而问题却不在未来,实在是目前很急迫的问题。”

对于如日中天的胡适,梁漱溟更是毫不留情地指出他在讲学及著述中的缺点。梁漱溟先引用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的观点:“(东方哲学与西洋哲学)这两大支的哲学互相接触互相影响,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或竟能发生一种世界的哲学也未可知。”然后即批驳:“胡先生这样将东方与西洋两派哲学相提并论,同样尊重的说话,实在太客套了!我们试看中国的哲学,是否已经经过西洋哲学的那样的批评呢?照胡先生所讲的中国古代哲学,在今日哲学界可有什么价值呢?恐怕仅只做古董看着好玩而已!虽然《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后半部还没有作出来,而胡先生的论调却是略闻一二的。像这种堂皇冠冕的话恐怕还是故相揶揄呢!所以大家一般人所说精神方面比较西方有长处的手法,实在是很含混不清,极糊涂、无辨别的观念,没有存在的余地!”

对于自己非常尊重的梁启超,梁漱溟的批评也毫不含糊,认为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种种否定“西方化”褒扬“中国化”的说法,“没有一个是对的!”,“他所说的中国古话,西洋人也会说,假使中国的东西仅只同西方化一样便算可贵,则仍是不及人家,毫无可贵!中国化如有可贵,必在其特别之点,必须有特别之点才能见长!他们总觉得旁人对我称赞的,我们与人家相同的,就是可宝贵的;这样的对于中国人文化的推尊,适见中国文明的不济,完全是糊涂的、不通的!我们断然不能这样糊糊涂涂的就算了事,非要真下一个比较解决不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梁漱溟所讲说的,当然也是他的一家之言,未必全对。但他指出的中国最需要急切解决的根本问题,他一一剖析广受关注的种种观点的深入性和创造性,使他本人的观点迅速受到世人的关注。人们奔走相告,怀着极大的兴趣来听梁漱溟的讲说。

刘子钦回忆:“有这么几天,看见校园内人们匆匆来去,在几个教室门前窗口,都挤满人群,上前打听,方知一个教室是胡适在讲学,而另一个教室,则是梁漱溟先生的讲坛。好奇心驱使,我也挤入人群,听先生讲道,中心问题是提倡发扬中国固有文化。当时有些人奔走相告,说是胡、梁在唱对台戏,其实胡适的中国哲学史,也是阐述中国古代文化的,尽管他当时以提倡白话文、打倒孔家店为己任。”(刘子钦:《回忆梁漱溟先生二三事》)

梁漱溟不仅在北大讲课,也被邀请去济南等地讲演。不仅推崇他的人来听他的课,那些反对他的人也来听课。这些讲课内容被梁漱溟的学生记录下来,整理成《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梁漱溟称:“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我将西方、中国、印度三种文化加以比较,各给予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以适当位置,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之复兴。”所以,他的讲学内容涉及古今中外各种学说,其中也包括佛学。这时候,还出现了一次很有趣的事情:

佛学不属旧学之列,却亦不合于新思潮,因此难免遭非议。此时,于学生纷纷建立之种种社团中,更有“反宗教大同盟”之成立。顾名思义其宗旨自是反宗教。该“同盟”曾组织讲演会,邀请对宗教问题持不同观点者发表意见。我研究佛学、讲佛学,自是被邀对象。我应邀作了题为“宗教问题”的讲演,地点在三院南河沿室内操场,可容千人左右。记得当时以我到得早些,便由我先讲。从早八点多开始,讲了一上午,意犹未尽,下午又继续讲,待结束时竟日落西山。原安排在同一日的另一讲演人李石曾先生(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当时倡导无政府主义),在台下自早听到晚,最后竟无时间供他发言。听讲者众多,且有耐心,可见对讲演内容感到有兴味。但须知对主讲人观点持反对态度者亦大有人在,如我讲“儒家哲学”时,有学生对旁人说:“我倒要听听他荒谬到什么程度!”(《值得感念的岁月》)

这次讲演的内容,也收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当中。(见《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梁漱溟晚年口述》第95页)

梁漱溟这个阶段的讲学及著述,使他不知不觉中成为一名具有国际声誉的学问家。《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国出版后,不仅在国内产生巨大影响,1921年印刷第1版,1927年即印刷第8版,而且日本也迅速予以出版。这本书是梁漱溟的一部重要著作,被蒋百里称之为“震古铄今的著作”,直到现在仍是备受推崇的经典学术著作。

1923年,梁漱溟在北大哲学系讲授“孔家思想史”,将儒家思想归纳了十三条十四种态度:(一)乐;(二)仁;(三)讷言敏行;(四)看自己;(五)看当下;(六)反宗教;(七)非功利;(八)非刑罚;(九)孝弟;(十)命;(十一)礼;(十二)不迁怒,不贰过;(十三)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深入浅出地讲清楚儒家的真面目,并引领他的学生迈向正确的人生道路。当时有几位四川师友王平叔、钟伯良、刘念僧等人读过《东西文化及哲学》之后,仰慕梁漱溟的为人及哲学思想,先后到北大听梁漱溟讲学,并作记录,以油印本传播。1988年,梁漱溟逝世。跟随他数十年之久的李渊庭也双目失明,但每想到身边珍藏的油印本,任其湮没,心中很是不安。他的老伴阎秉华知道后,提议由她逐字逐句念,然后共同加以修订。这项工作从1989年春天开始一直到1990年6月23日,历时一年半完成修订此书。事后又由梁漱溟长子梁培宽加以复核。这些内容收入《梁漱溟全集》中,后来还成为《梁漱溟先生讲孔孟》一书的主要内容,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在北大执教期间,梁漱溟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讲“合理的人生态度”;到山东曹州中学讲演,提出“农村立国”的话;在山西讲“东西人的教育之不同”;应邀到武昌师大讲“孔子人生哲学大要”……他还发表了《这便是我的人生观》等文章,并收集1915年至1922年发表的19篇文章,汇编成8万多字的《漱溟卅前文录》,由商务印书馆印行。

1924年暑假,为更好地实践自己对教育的认识和设想,谋求把讲学与社会生活打成一片,梁漱溟辞去北京大学教席,转赴山东办学。梁漱溟对七年的北大生涯很有感情,认为:“这七年之间,我从蔡先生和诸同事、同学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说之不尽。论年龄,蔡先生长我近三十岁,我至多只能算个学生,其他同事也都比我年长。所以我说北京大学培养了我,绝非是谦词。”(《纪念蔡元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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